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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「是!」榮祿提筆就改,改到一半,忽然擱筆:「夔老,我想不如用原文。借坐俄國船,說起來雖不大體面,另倒是有個小小的作用,第一、讓外省知道,朝廷並不仇視洋人,不然不會讓李鴻章坐洋人的船;第二、讓各國公使、領事去猜測,李鴻章已經跟俄國先說好講和了!這一來,態度也許會緩和。」

  「啊,啊!妙,妙!」王文韶大為讚賞:「我倒沒有想到,還有這樣的妙用在內。」

  「我也是無意間想到。」榮祿又說:「『無分水陸,兼程來京』這八個字也很好,不妨明天再發一道上諭,以示急迫。」

  說停當了,立刻就將兩道上諭發了出來,另外仍照原定的規制,抄送內閣明發。這一來,在「軍務處」的載漪、徐桐與崇綺自然都知道了。

  「真豈有此理!」載漪大為氣惱:「這樣的大事,怎麼不讓軍務處知道?北洋大臣的調遣不歸軍務處管,說得過去嗎?」

  「也許剛子良知道。」

  將剛毅跟趙舒翹請來一問,事先都無所聞。趙舒翹問了軍機章京,才知道是榮祿獨自承旨,禮王接到了通知,而王文韶是參預其事。

  「這個老傢伙!」載漪罵道:「我要參他!」

  「還有件事更氣人。」剛毅氣鼓鼓地說:「王爺,你知道不知道,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賞洋人?」

  於是載漪咆哮大罵,從榮祿罵到李鴻章、劉坤一、張之洞,除了山西巡撫毓賢以外,有名的督撫,無不罵到,連裕祿亦不例外。當然,不會罵裕祿是漢奸,罵他「不成材、不爭氣、不中用」。

  等他罵得倦了,趙舒翹取出一件裕祿的電報,詳奏聶士成陣亡的經過,請示如何議恤?

  「議恤!」剛毅故作詫異地:「議甚麼恤?」

  「死有餘辜!」徐桐接口:「國家恤典,非為此輩而設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載漪雙手一拍,罵人的勁兒又來了:「義和團憑的是一股氣,氣一洩,神道也不上身了!第一個給義和團洩氣的,就是姓聶的那小子。甚麼陣亡?該死!」

  在座的還有崇綺與啟秀,亦是默不作聲。見此光景趙舒翹大為氣餒。不過禮王、王文韶都叮囑過他,聶士成受盡委屈,打得也不錯,陣亡而無恤典,不特無以慰忠魂,亦恐宋慶、馬玉昆的部下寒心,天津就更難守得住了!所以無論如何要趙舒翹設法疏通,為聶士成議恤。因此,他不能不硬著頭皮再爭一爭。

  「王爺跟兩位中堂的話,我有同感。不過,公事上有一層為難的地方,聶功亭這個提督,至今還是革職留任。不管怎麼說,人是死在陣上,如果不開復一切處分,開國以來,尚無先例。」

  「這應該開復!」崇綺開口了。此因第一,他畢章是狀元,讀書人的氣質要比徐桐來得厚些;第二,對於敗軍之將,他另有一分出於衷心的同情。他的父親賽尚阿當洪楊初起時,喪師失律,垮了下來,差點性命不保,所以他之為聶士成說話是不足為奇的。不過言之要有效,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,很用心地想了一下,接下去說:「死者已矣!身後榮辱,泉下不得而知。說實話,恤死所以勵生,如今軍務正吃緊的時候,不妨借此激勵士氣。如聶某也者,亦能邀得恤典,他人捐軀,更可知矣!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。」

  「千金市骨,也要一塊駿骨才行!」載漪不屑地說:「這是塊甚麼骨頭?」

  大家都不答話。雖沒有人贊成崇綺的話,可也沒有人再反對。趙舒翹覺得這個局面似僵非僵,機會稍縱即逝,便鼓起勇氣問道:「請示王爺,是不是就照崇公爺的意思擬旨?」

  「我不管!」載漪暴聲答說:「隨便你們!」

  「中堂,」趙舒翹輕聲問剛毅:「你看如何?」

  「好吧!」剛毅是趙舒翹的舉主,情分不同,無可奈何地說:「你就在這裏,擬道上諭看看。」

  趙舒翹兩榜進士出身,筆下很來得,根據裕祿的電奏,加上幾句悼惜與恩恤的話,很快地擬好了旨稿,送給剛毅去看。

  「不行,不行!不能這麼說。」剛毅毫不客氣地推翻原稿:「要把他種種措置失宜的情形說一說。不然,為甚麼要革職留任呢?」

  想想話也不錯。趙舒翹重新伏案提筆,這一次就頗費思考了,語氣輕了不行,重了更與撫恤的本意不符。

  費了有三刻鐘,方始擬妥,隨即送交剛毅。未看正文,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個字:「諭軍機大臣」,表示與「軍務處」無關。

  再看正文,寫的是:「統帶武衛前軍,直隸總督聶士成,從前頗著戰功;訓練士卒,殊亦有方,乃此次辦理防剿,每多失宜,屢被參劾,有負委任,前降諭旨,將該提督革職留任,以觀後效。朝廷曲予矜全,望其力圖振作,借贖前愆,詎意竟於本月十三日,督戰陣亡。側念該提督親臨前敵,為國捐軀,尚非畏葸者比,著開復處分,照提督陣亡例賜恤,用示朝廷篤念忠烈,策勵戎行之至意。」

  「意思是對了,語氣不對!」剛毅提筆就改,首先將「篤念忠烈」改為「格外施恩」,然後再從頭改:「頗著戰功」改為「著有戰功」;「殊亦有方」改為「亦尚有方」;「每多失宜」改為「種種失宜」。總之,說聶士成好的,語氣改輕,說壞的就加重。

  等他擱筆,徐桐說道:「我看一看!」

  不僅看一看,還要改一改。徐桐在「督戰陣亡」之下,加了幾句:「多年講求洋操,原期殺敵致果,乃竟不堪一試,言之殊堪痛恨!」

  寫完,將旨稿還給剛毅,得意地問道:「如何?」

  這幾句話很刻薄,亦是對講求洋務的一大譏斥,很配剛毅的胃口,但有件事,使他大為不快。軍機大臣擬上諭,或者改軍機章京所擬旨稿的那枝筆,稱為「樞筆」,權威僅次於御筆。當年穆宗駕崩,深夜定計奉迎當今皇帝入宮,由於軍機大臣文祥抱恙在身,榮祿自告奮勇,擬了一道上諭,等另一位軍機大臣沈桂芬趕到,認為榮祿「擅動樞筆」,懷恨甚深,以後不斷跟榮祿為難,耽誤了他十來年大用的機會。當時是出了大事,倉皇急切之間,失於檢點,還是情有可原,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開頭就是「諭軍機大臣」,居然擅作主張,一副首輔的派頭,未免太狂妄自大,目中無人了。

  因此,剛毅冷冷地答道:「如今甚麼事都不講究了!何止於洋操這件事!」

  徐桐聽出語風不大對勁,卻不知其故何在?剛要動問,趙舒翹又談到另一件大事。

  「江浙兩湖的考官該放了。這幾天很有人來問消息,竟不知怎麼回答人家?」

  原來子、午、卯、酉鄉試之年,以路程遠近 定放主考的先後。邊遠省分,早在五月初就放了,東南及腹地各省,應該在六月中旬放。然後,七月初放山東、山西、河南各近畿省分,最遲的是順天鄉試的正副主考,八月初六才傳宣,一經派到,立刻入闈。

  京城裏天翻地覆,江浙兩省,繁華如昔,若能派任主考,借此遠禍,真個「班生此行,無異登仙」,無怪乎夠資格放主考的翰林,人人關心。但作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,卻嗤之以鼻!

  「如今是何時世?朝廷那來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務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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