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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「那我問你,才不過幾天的工夫,天津怎麼失守了呢?義和團沒有能驅逐洋人,倒讓洋人驅逐了!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這樣兜過來一問,正好接上載漪原來要說的話:「回老佛爺,只為有黑團夾在真正團民中間,胡作非為,以致開罪於天,搞出這麼一個大亂子。如今黑團都讓真正義和團清理攆走了,從今以後,一定可以用法術在暗中叫洋人吃大虧。老佛爺萬安,京城一定不要緊!」

  氣極了的慈禧太后,反而發不出怒了。「好吧,你說不要緊,就不要緊!反正,洋兵要一進京,我先拿你捆起來,擱在城樓上去擋洋兵的大炮!」慈禧太后揮揮手說:「你先下去等著。」

  載漪不知有何後命?大為不安,六月二十幾的天氣,汗流浹背而心頭更熱,只能耐心等待,派護衛去打聽,慈禧太后有何動作,召見甚麼人?

  召見的是榮祿。載漪更加煩躁了!一直到日中,蘇拉又來通知:「老佛爺立等見面。」

  這一次見面,慈禧太后可沒有先前那麼沉著了,不等載漪磕頭,便拍著御案厲聲問道:「你知不知道,甚麼叫欺罔之罪?」

  載漪大驚,急忙碰頭答說:「奴才吃了豹子膽,也不敢欺騙老佛爺!」

  「你不敢!你平常不是自以為是好漢?天下有個抵賴的好漢?我問你,各國聯名照會,干涉咱們大清朝的內政,這個照會是那裏來的?」

  聽得這話,載漪恍如當頭一個焦雷打下來,震得他眼前金星亂迸,頭上嗡嗡作響,甚麼話也說不出來了!

  「不是你叫連文沖偽造的嗎?」

  要求慈禧太后歸政的假照會,確是載漪命連文沖偽造的,但是他不能承認,好在連文沖已經外放去當知府了,不妨拿他做個擋箭牌。

  「那照會是連文沖送來給奴才的,奴才那知道是假照會?」

  「連文沖外放,不是你保的嗎?」慈禧太后冷笑著說:「哼,大概你也知道紙裏包不住火,遲早有敗露的一天,所以把連文沖弄出京師去,好把責任往他頭上推!」

  「奴才決不敢這麼欺騙老佛爺!」載漪答說:「而況榮祿也這麼奏過老佛爺的。」

  「榮祿是誤信人言,後來跟我奏明瞭。我還不相信他的話,以為他是替洋人說話,就因為有你這麼個照會送進來。誰知道是假的!」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動了:「你這樣子不知輕重,狂妄胡鬧,上負國恩,也教人寒心。這多少天以來,你包藏禍心,翻覆狡詐,我都知道,洋人果然攻進京來,你看吧,我第一個就要你的腦袋!簡直是畜牲,人如其名。」

  又罵到他那個「狗名」了!載漪真恨不得把當初宗人府替他起名為「漪」的那個人,抓來殺掉。而就在自己氣憤無可發洩之時,慈禧太后與皇帝已經起身離座了。

  載漪少不得還要跪安。等一退出來,發覺李蓮英在走廊上,料知自己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倒霉樣子,都落在太監眼中了。不由得臉上發燒,訕訕地說:「迅雷不及掩耳。」

  「王爺,」李蓮英不接他的話,管自己說道:「請趕快回府吧!義和團在鬧事。」

  載漪一驚!義和團鬧事不足為奇,何以要請自己趕快回府,莫非義和團竟混賬得敢騷擾到自己頭上?這樣一想,大為不安,連話都顧不得多說,急急離宮回府。

 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,義和團將副都統慶恆一家老小都殺掉了,最後連慶恆本人亦送了命!而且死得很慘,是七手八腳打得奄奄一息,方始一刀了賬。

  慶恆是載漪的親信,現領著虎神營營務處總辦的差使,即為虎神營實際上的當家人。虎神營與義和團等於一家,自己人殺自己人,所為何來?

  「這是黑團幹的好事!」住在端王府的大師兄說:「真團都是受了黑團的累,以致諸神遠避,法術都不靈了。」

  載漪倒抽一口冷氣。所謂「黑團」,是闖出禍來,深宮詰責時的託詞。其實有何黑白之分?不想大師兄居然以此為遁詞,真的認為有黑團。這可不能不防!

  「好!」載漪咬一咬牙說:「既有黑團,咱們就抓黑團!這樣子無法無天,不要造反嗎?」

  於是立刻將莊王與載瀾請了來商議。這兩個人的意見不同,莊王覺得義和團不受羈勒,已成隱患,應該及早處治。而載瀾認為義和團還有用處,須以手段駕馭,同時亦須顧慮到義和團為了攻不下西什庫,就像餓極了而被激怒的猛獸那樣,處治不善,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變故。

  「這,」載漪大口地喘了口氣:「莫非就罷了不成?」

  「那不能!」莊王斷然說道:「如果不辦,威信掃地,反而後患無窮!」

  「是的!他們今天能殺慶恆,明天就能殺你我。」載漪又說:「再者,上頭一定會問。老佛爺已經不大信任團眾了,知道了這件事,說一句:『好啊!你們說義和團怎麼忠義,怎麼勇敢,如今西什庫攻不下來,反而殺了你的營務總辦!我看,就快來殺你了!』那時候,叫我怎麼回奏。」

  「辦一辦當然未始不可。」載瀾說道:「不過千萬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。不然,死的人還要多!」

  遇到難題了!辦是非辦不可,要辦又怕闖出更大的亂子來。載漪左想右想,只覺得窩囊透頂,氣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「早知道義和團是這麼一幫不通人性的畜生,」他自虐似地說:「那個孫子王八旦才願意招惹他!」

  「二哥,你也別抱怨了。」載瀾說道:「只有一個辦法,可還得先跟掌壇的大師兄說明白,悄悄兒抓幾個人來開刀,發一道上諭,把這個亂子遮蓋過去。」

  「唉!」載漪長嘆一聲:「你瞧著辦吧!我的心亂得很。」說完,頹然倒在椅子上,自語著:「作的甚麼孽?好好的日子不過,來坐這根大蠟!」

  莊王與載瀾見此光景,相偕退出。回到總壇——就設在莊王府,找大師兄去情商。

  「大師兄,」載瀾說道:「這件事搞得實實在在太不對了!有道是親者痛、仇者快,窩囊之至。如今上頭震怒,總得想個法子搪塞才好!」

  「慶恆早就該殺了!兩位知道不知道,他是漢奸?」

  「漢奸?」載瀾詫異:「怎麼會?」

  「他平時剋扣軍餉,處處壓制團中弟兄。要兵器沒有兵器,要援兵沒有援兵,完全是二毛子吃裏扒外的樣子啊!」

  「大師兄,話不是這麼說。」莊王正色說道:「如果慶恆真有這種行為,朝廷自有王法,拿問治罪,才是正辦。如今義和團有理變成沒理,這件事不辦,軍心渙散,不待洋人進京,咱們自己先就垮了!」

  大師兄沉吟未答,意思是有些顧忌了,載瀾乘機說道:「大師兄,咱們自己人說話,這件事還是咱們自己辦的好。不然,上頭一定會派榮仲華查辦,他的鬼花樣很多,可不能不防。」

  提到榮祿,大師兄有點膽寒,便即問道:「怎麼個辦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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