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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其時正當戊戌政變之前,從四月下旬下詔「定國是」以後,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諭,亦天天有應詔陳言的奏摺。只要肯用腦筋,會出花樣,陞官發財,容易得很。岑春煊是個極不甘寂寞的人,便跟張鳴岐私下商量,怎麼得能找個好題目,做它一篇好文章,打動聖心,上結主知?

  張鳴岐想了一會說:「題目倒有一個。有了好題目,不愁沒有好文章。只是有一層難處,閣下先得丟紗帽。」

  「丟紗帽就丟紗帽!區區一個鴻少,有甚麼大不了的?」

  「我是跟你說笑話。」張鳴岐笑道:「若能丟掉那頂紗帽,不愁沒有玉帶。只恐仍舊讓你戴那頂舊紗帽,那就一定是白費心機了。」

  原來張鳴岐所找到的一個好題目是,裁撤有名無實的衙門與駢枝重疊的缺分。建議京中裁六個衙門,第一個是詹事府,這本是所謂「東宮官屬」,職在輔導太子。清朝自康熙兩次廢太子以後,即不立儲,這個衙門,有名無實,自不待言。

  第二個衙門是通政司。這個衙門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樞要地,總司天下章奏出納,嚴嵩之能成為權奸,就因為有他的乾兒子趙文華當通政使的緣故。可是到了清朝,外有軍機,內有內奏事處,通政司就像內閣一樣,大權旁落,徒擁虛名了。

  第三個衙門是光祿寺。這個衙門的職掌,是管祭祀及皇宮的飲食,職權早為內務府所奪,所以「光祿寺的茶湯」,與「武備庫的刀槍,太醫院的藥方」等等,成為京中的一個笑柄。

  第四個衙門,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鴻臚寺,職司鳴贊,事務極簡,除了祭典朝會司儀以外,無所事事。而且是個根本不該有的衙門,因為鴻臚寺的職掌,太常寺全可兼辦。

  第五個衙門是太僕寺,專管察哈爾、張家口的牧馬。職掌與兵部的車駕司,以及上駟院不大搞得清楚。

  第六個衙門是大理寺。這倒是個「大九卿」中最重要的一個衙門,與刑部、都察院並稱為「三法司」。若遇欽命三法司會審案件,若非「全堂畫諾」,即不能判處死刑。照會典規定:「凡審錄,刑部定疑讞;都察院糾核。獄成,歸寺平決。不協,許兩議,上奏取裁。」本意是遇有重案,當刑部與都察院意見有出入時,歸大理寺評斷。但詞訟之事,往往以刑部為主,都察院職司糾彈,審錄常讓刑部作主。爭端不起,大理寺也就很少發生作用了。

  外官有四個缺應該裁撤。那就是督撫同城的湖北、廣東、雲南,所管僅只一省,而總督與巡撫同城而治,不是西風壓倒東風,就是東風壓倒西風,為人詬病已久。但從沒有敢做裁撤的建議,因為不管裁總督,還是裁巡撫,一下就要敲掉三顆紅頂子,誰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。

  因此,岑春煊主張裁撤湖北、廣東 雲南三省巡撫,許多人有先獲我心之感,而鄂、粵、滇三督,更如移開一塊絆腳石,稱快不止。

  此外還有一個河道總督,亦是可有可無。清朝最重河工,分設總督兩員,專司其事,徐州以南的河道,歸江南河道總督管,簡稱「南河」,歲修經費四百萬,是有名的肥缺。山東、河南的河道,歸河東河道總督管,簡稱「東河」。洪楊之亂,東南淪夷,南河總督一缺裁去以後,即未恢復。剩下的東河總督,因為獨一無二之故,所以簡稱「河督」,原駐山東濟寧,改駐兗州。

  但河督雖駐山東,而山東的河工,早已改歸巡撫管理,堂堂一位總督,只管得河南境內的一段黃河,而猶須河南的地方官協力,才有事可辦。因此岑春煊認為亦可省去,河南河工仿山東之例,歸巡撫兼辦。

  這個奏摺,侃侃而談,無所避忌,先就對了銳意猛進的皇帝的胃口。而其中最討便宜的是,岑春煊自己的缺分,即在應裁之列,更足以證明他說的話是赤心為國,大公無私。

  七月十三上的摺子,十四就有上諭,如岑春煊所奏,裁撤冗雜,被裁各衙門事務,歸併有關衙門分辦,下一天召見岑春煊,奏對稱旨,再一天就放了廣東藩司。

  這就是張鳴岐所說的,「丟了紗帽有玉帶」。但以五品京堂,一躍而為二品的監司大員,並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廣東,不能不說是破天荒的異數。岑春煊當然躊躇滿志,不過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飯碗,自然會成為眾怨所集,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,嚇得岑春煊連會館都不敢住,盡快領了文憑,由海道經上海轉到廣州接任。

  不久,戊戌政變發作,岑春煊總算運氣,雖受牽累,並不嚴重。不過廣東藩司卻當不成了,改調甘肅。及至這年宣戰詔下,通飭各省練兵籌餉,共濟時艱,岑春煊認為又是一個上結主知的機會到了,便向陝甘總督陶模自告奮勇,願意領兵勤王。

  陶模知道他躁進狂妄,最愛多事,但勤王這頂帽子太大,不能不作敷衍,於是撥了步兵三營,每營四百多人,騎兵三旗,每旗兩百餘人。另外給了五萬兩餉銀,打發他就道。

  於是岑春煊輕騎簡從,先由蘭州出發,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謂草地,由張家口入關,到京就帶著一身風塵,先到宮門口請安,託人遞牌子請慈禧太后接見。

  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。慈禧太后大為感動,及至召見之時,只見岑春煊的一身行裝,灰不灰,黃不黃,臉上垢泥與汗水混雜,彷彿十來天不曾洗面似地,更覺得他勤勞王事,如此辛苦,真正忠心耿耿,不由得就把他曾經附和新政的厭惡丟開了。

  「你帶了多少兵來?」

  「四營、三旗,共是兩千人。」

  一聽只有兩千人,慈禧太后覺得近乎兒戲,就有些洩氣了。

  「隊伍駐紮在那兒?」

  「隊伍還在路上。」岑春煊解釋:「臣接得洋人無理,要攻我京城的消息,恨不得插翅飛來,晝夜趕路,衣不解帶。隊伍因為騎兵要等步兵,又有輜重,所以慢了!」

  「總算忠勇可嘉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你也辛苦了,下去先歇著吧!」

  一下來分謁當道,榮祿沒有見他。此時跟陳夔龍談起,仍然是卑視其人的語氣。見此光景,陳夔龍亦就決定不理岑春煊,等他的隊伍到了再說。

  「那二百輛車,怎麼樣了?」榮祿亦不再談岑春煊,只問自己所關心的事。

  「想出一條路子,正在接頭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我想找十七倉的花戶。」

  這下提醒了榮祿,「對!」他很高興地說:「虧你想得到!找花戶一定有車。如果有麻煩,我替你找倉場侍郎去說話。」

  得此支持,陳夔龍便放手去辦了。京師與通州,共有十七個大倉庫,專貯漕糧,倉中有專門經手代辦上糧手續的番役,在倉場侍郎衙門中有花名冊,所以稱為「花戶」,約有數十家,都是世襲的行當。此輩在正人君子口中,斥為「倉蠹」,而無不家道殷實,起居豪奢,可以比擬內務府的旗人。

  京通十七倉所的漕糧,號為「天庚正供」,除了宮中所用以外,文武百官的祿米、京營將士的「甲米」,亦歸十七倉發放,此外又有專養各部院工匠的「匠米」,以及入關以來八位「鐵帽子王」嫡系子孫的「恩米」等等,都歸花戶運送。因此,每家都有數十輛、上百輛的大車,官府徵發且又照給車價,等於僱用,自然樂從,所以不等三天工夫,二百輛大車就都集在順天府衙門左右了。

  陳夔龍很得意地去覆命,只見榮祿容顏慘淡,本來就很黃瘦的一張臉,越顯得憔悴不堪,不由得驚問:「中堂的氣色很不好,是那裏不舒服?」

  「聶功亭,唉!」榮祿答非所問地:「陣亡了!」

  陳夔龍亦覺心頭一沉。整個大局,若論用兵防禦,亦只有聶士成比較可恃,這一來,天津的防守,看來更無把握。

  「死得不值!」榮祿黯然垂淚:「死得太冤!」

  「怎麼呢?」陳夔龍半問半安慰地:「中堂總要好好替他請恤囉?」

  「眼前只怕還不行!」榮祿的聲音很微弱:「義和團跟他的仇結得太深,他打得很好,大家都知道,可就是沒有人敢替他報功。聶功亭就因為上不諒於朝廷,下見逼於拳匪,早就存著不想活的心了。」

  陳夔龍嗟嘆不絕,不過,他更關心的是天津的安危,「中堂,」他問,「天津不知道還能守幾天?」

  「危在旦夕了。」

  「那麼,就眼看它淪陷?」

  榮祿不答。起身搓著手,繞了兩個圈子,突然站住腳問道:「你看,是換裕壽山好,還是不換他好?」

  陳夔龍茫然不知所答。首先他得明瞭,榮祿何以有此一問?因而反問一句:「換又如何?不換又如何?」

  「不換,天津一定保不住,換了,也有利有弊。」榮祿躊躇著說:「只怕裕壽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計,這一換,正好合他的意,越發可以不管,天津丟得更快些。」

  「這當然要顧慮。不過,我看,關鍵並不在此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直隸總督北洋大臣,督撫領袖,位高權重,平時誰不想這個缺?可是,這個時候,就不知道有誰肯臨危受命了?」

  「這你不必擔心。有人。」

  「那一位?」陳夔龍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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