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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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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人不發一言,回身入內,將張懷芝的態度據實轉陳。榮祿聽罷,默無一語,只在書房裏繞圈子。 這是他從做官以來,所遇到的最大的一個難題,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難作的一個決定。如果違旨,且不說將從此失寵,而且,載漪在洋人與義和團的激盪包圍之下,昏瞀狂悖,心智失常,說不定就會做出不測的舉動,性命或恐不保。倘或遵旨開炮呢,這個禍就闖得不可收拾了。一世聲名,付之流水,猶在其次,將來懲辦禍首,這一紙交與張懷芝的手諭,便是死罪難逭的鐵證。 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,張懷芝等得不耐煩,託人來催問,榮祿無奈,只好這樣答說:「你告訴他,已經給了他命令了,還要甚麼手諭?」 來人如言轉達,張懷芝卻更冷靜,「不錯,」他說:「中堂給了我命令,教我拉炮進城轟英國公使館。不過,炮兵的規矩跟別的不一樣,到了陣地上,一切都佈置好了,還得指揮官親口下令:『放!』才能放。勞你駕,再跟中堂去回。勞駕、勞駕!」說著,還行了個軍禮。 此人無奈,只得再替他走一趟,剛一轉身,卻又為張懷芝喊住了。 「請慢!有句話,請你千萬跟中堂說到,要手諭!」張懷芝又加了一句:「口說無憑。」 「好了!俺替你說到。」那人操著山東口音,微微冷笑: 「老鄉,你那個統帶,大概不想當了。」 話雖如此,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將話轉到,榮祿嘆口氣說: 「這個傢伙好厲害!簡直要逼死人。」 於是,復又徘徊,心口相問,終於想出一條兩全之計。但此計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,倘或張懷芝不能領悟,還是白費心計。轉念到此,又嘆口氣,「看造化吧!」他說:「你告訴他,手諭沒有,炮要照開。反正宮裏聽得見就是了。」 「是!」 「你倒是把我的話聽清楚了!」榮祿特別提醒:「照我的話,原樣兒告訴他,不能少一個字,也不能多一個字!」 那人複述了一遍,隻字無誤,回出來便跟張懷芝說:「中堂說的:『手諭沒有,炮要照開。反正宮裏聽得見就是了!』」 張懷芝愣住了,「這,」他問:「中堂是甚麼意思呢?」 「誰知道啊?你回家慢慢兒琢磨去吧!」 張懷芝怏怏上馬,一路走,一路想,快走到東安門時,突然悟出榮祿的妙用,頓覺渾身輕快,心懷一暢。上得炮位,親自動手,將表尺撥弄了好一會,方始下令開炮。 「注意目標,正前方,英國公使館。」張懷芝將「英國公使館」五字喊得特別響,停一下又大吼:「放!」 炮目應聲拉動炮閂,一聲巨響,炮彈破空而起,飛過城牆,接著又是一聲巨響,只見外城正陽門大街與崇文門大街之間,煙塵漫空,卻不知炮彈落在何處? ***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胡同,離東安門不遠,因而炮聲震撼,格外覺得驚人。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,意外之驚,更沉不住氣,從籐榻上倉皇而起,一迭聲地喊:「快拿千里鏡,快拿千里鏡!」 一面說,一面往後園奔去,氣喘吁吁地上了假山。京中大第,多無樓房,只好登上假山,才能望遠,等千里鏡取到,向南遙遙望去,煙塵不在內城,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。 「請陳大人來!看炮彈打在那兒?」 「陳大人」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。因為榮祿要問炮彈落在何處,得先查問明白,所以隔了好久才到。 「炮彈落在草廠十條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山西票號『百川通』整個兒沒了。」 「傷了人沒有?」 「怎麼能不傷人?大概還傷得不少,正在清查。」 「可憐!」榮祿搖搖頭,「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!」 「中堂!」陳夔龍詫異:「莫非——?」 「咱們自己人,說實話吧!張懷芝這個人,總算有腦筋,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。」接著,榮祿將張懷芝來要手諭的經過,約略說了一遍。 「中堂真是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。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,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,倒是救了國家。」 「是啊!傷亡的請你格外撫恤。不過,不必說破真相。」 「是,是!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。不過,皇太后面前,就這一聲響,能搪塞得過去嗎?」 「我自然有法子。」榮祿突然定神沉思,好一會才說:「凡事預則立。筱石,有件事,你悄悄兒去預備,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裏。」 聽得這一聲 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。京官眷屬,紛紛逃難,甘軍又橫行不法,到處截車裝軍械、裝「擄獲」的物資,那裏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。 「筱石,」榮祿見他面有難色,不等他開口,先就說道:「你的前程,一半在這趟差使上。再跟你說一句,甚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。」 陳夔龍恍然大悟。翠華西幸,榮祿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難的打算了。 於是他問:「甚麼時候要用?」 「但願不用!要用,可是說要用就用!」 陳夔龍心想,天津是京師的門戶,兩宮如果仍如當年避往熱河,啟駕之期視天津存亡為轉移,及今著手找車,還不致誤了大事,因而很有把握地說:「但願不用,果真要用一定有。」 辭出榮府,最要緊的一件事,當然是處理被災之地的善後。百姓很可憐,但也很老實,逢到這種時世,無非自怨生不逢辰,糊里糊塗成了義和團與甘軍手中的冤魂,不知多少的遺屬從沒有向官府提出過任何要求,如今遭了炮彈,順天府撫傷恤死,有錢有米有棺木,反覺得恩出格外,感激不盡。 可是,有件事卻使得陳夔龍有點擔心。原來崇文門大街以西,在元朝有條河,名為三里河,河邊原是收積葦草之地,名為草廠。三里河堙沒,逐漸化為市廛,自東徂西,共有十條胡同,即稱為草廠一條、二條至十條。此地為各省旅客聚集之區,所以一多會館,二多票號。票號都是山西幫,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國以前,無論南北,提到「西商」,都知道是實力雄厚的山西客商。自從張懷芝一炮,百川通替英國公使館擋了災,鄰近的十幾家山西票號,連夜會商,決定遷地為良,去投奔貫市李家。 貫市是京北不當大路的一個小鎮,但地不靈而人傑,提起貫市李家,頗有人知名。李家開鏢行,信譽卓著,主人很有俠義的名聲,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腳的「鏢頭」、「趟子手」,因而為義和團所忌憚,在擾攘煙塵中,得以保持一小片樂土。京中票號,輸送現銀,向來多託貫市李家包運,相知有素,不妨急難相投。商量既定,即時喬遷,到得第二天中午,草廠的票號都在排門上貼出梅紅紙條:「家有喜事,暫停營業」。 票號對於市面的影響,雖不如「四大恆」那樣如立竿見影之速,但人心惶惶之際,傳說票號都已歇業,令人更有京師不保,大禍臨頭之感,以致秩序更壞,讓陳夔龍大為頭痛。 還有件頭痛的事。突然間傳來一通咨文,說甘肅藩司岑春煊,領兵勤王,將到京師,咨請順天府從速供應車馬伕子,以濟軍需。再一打聽,岑春煊本人已輕騎到京,而且已由兩宮召見,頗蒙慈禧太后溫諭獎飾。照此看來,似乎還不能不買他的賬,可是供乘輿所用的二百輛大車,都還不知道在那裏為何能再有多餘的車馬供應岑春煊。 因此,陳夔龍不能不又向榮祿請示。聽知來意,榮祿冷笑一聲說:「哼,這小子!你總知道他是怎麼混起來的吧?」 「聽是聽說過,不知其詳。」 「他小子最會取巧。他是——」 他是已故雲貴總督岑毓英的兒子,舉人出身,以貴公子的身分,在京裏當鴻臚寺少卿。冷衙閒曹,復又多金,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廝混,結識了一個嫖友,山東人,名叫張鳴岐,也是舉人。兩人臭味相投,無話不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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