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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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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蓮英不答,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宮門抄遞給立山,揭開來看,第一頁開頭寫的是,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,下載上諭兩道,都是皇帝三旬壽誕,推恩內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親貴的恩旨。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諭,原來先有電旨:命各省將關稅、鹽課、釐金,裁去陋規,以充公用,並將實在數目奏報。張之洞電復,湖北的這三項稅,以及州縣丁漕平余,經逐漸整頓,已無可裁提,又說近年來戶部提撥太多,湖北督撫籌款甚苦。最後定個辦法,以後每年總督捐銀二千兩,巡撫以下遞減,全省官員共捐七千七百兩。朝旨申斥:「張之洞久任封疆,創辦各捐,開支國家經費,奚止巨萬,即以湖北一省而論,豈竟弊絕風清,毫無陋規中飽?乃以區區之數,託名捐助,實屬不知大體!著傳旨嚴行申飭,所捐之項,著不准收。」 這還不算,最後又有一段:「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,准其簡明電奏,若尋常應行奏咨事件,均不得擅發長電,以節糜費。」 看到這裏,立山伸一伸舌頭,「好傢伙,這個釘子碰得不小。」他說,「照這麼看,那件假皇上的案子,大概快要結了。」 「不結也不行,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?」李蓮英說,「我看,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。」 「是!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。」 「就是這話囉!」李蓮英執著立山的手說,「咱們自己兄弟,我有一句話,凡事只要對得起老佛爺!別的不妨看開一點兒,無須認真。」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,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。這當然是好話,雖然心裏不甚甘服,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。因此,沉默了一會,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:「衝你這句話,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。」 這樣談到天黑,聽差來請示,飯開在何處?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,問一句:「今兒有甚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?」 「蒸了一條鹿尾。」 鹿尾是「八珍」之一,貴重在猩唇、駝峰、熊掌之上,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,「胡鬧!」他說,「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,只能唬老趕,端出來不是叫立四爺笑咱們寒磣?」 聽差毫無表情地說:「還有個火鍋。」 「有些甚麼東西?」 「關外捎來的野味。」聽差答說,「樣數不少。」 「那還罷了。我也懶得動了!」李蓮英看著立山問:「就在這兒吃,好不好?」 「那兒都好。」 於是聽差悄然退出。不一會復又回身入內,打起簾子,另有兩個人抬著桌面,接踵而來,是仿上方玉食的辦法,一張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,現成的兩副杯筷,六碟小菜。所用的五彩瓷器,立山入眼便知,是富貴人家都難得一見的整桌的康熙窯。 六個碟子在精於飲饌的立山看,亦知別有講究,宣威火腿,西安臘羊肉,錦州醬菜,都是市面所無的珍物,本地出產的只有一碟小黃瓜,非時之物,昂貴非凡,一條就值一兩銀子。 「喝甚麼酒?」 「還是南酒吧!」 南酒就是紹興酒。李蓮英「在理」,自己煙酒不沾,但家有酒窖,為立山開了一罈十來年陳的花彫,是十斤的小罈,說明白,立山喝不完得帶走。 「菜不多。」聽差為主人聲明,「火鍋不壞,讓四爺留著量吃火鍋。」 等火鍋端上來,聽差報明內容,是滿腹皆黃的「子蟹」熬的湯,內有關外來的「冰雞」,就是野雞,但非極肥的不作冰雞,是內府貢品,連王府都難得吃到的。此外有遼河的白魚,寶坻的銀魚,以及來自東南的海味,總共報了有十五六樣之多。 「唉!」立山嘆口氣,作出艷羨的神態,「飲食上頭,我也算講究了!誰知道竟不能比!」 「那也是四爺。」聽差答說,「差不多的客人,可用不著這麼講究,貨賣識家。」 聽得這一句恭維,立山越發高興,快飲豪啖,李家主僕都很高興。吃完已經快九點鐘了,立山知道李蓮英睡得早,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說:「不行!我得走了。」 「怎麼著?肚子不舒服?」李蓮英很關切地問。 「不是!」立山笑道,「我那能那麼洩氣,吃一頓好的就鬧肚子。我是想趕快回家,灌普洱茶去。」 普洱茶消食,這是表示他吃得太飽了。李蓮英便吩咐聽差:「去看看,冰雞、白魚,還有不?給立四爺帶點兒回去!」 立山也很高興,因為物輕意重。多日來因為與載瀾結怨,耿耿於懷之際,亦不免惴惴不安,如今有李蓮英的解譬慰勸,情意稠疊,便覺有恃無恐,大感輕鬆。因而出手更加豪闊,對李家下人,一賞便是二百兩銀子之多。 *** 假皇帝的疑案,終於告一段落。從湖北傳來的消息,張之洞曾經親自提訊楊國麟,供了實話,說是本名叫李成能,山西平遙人,原來在京師做生意,只為性好遊蕩,結交了好些損友,以致破家。其後受了一名「會匪」洪春圃的教唆,異想天開,串成這麼一個騙局。原意是由兩湖到兩廣,只要有那個封疆大吏入彀,便打算大大地騙一筆錢,遠走高飛,逃往外洋。這話是否實在,洪春圃又是何許人?張之洞都未細問,反正悖逆狡詐,罪在不赦,秘密處決以後,密電軍機處報聞,就此了卻這重公案。 有人說:李成能口中的所謂「洪春圃」,實無其人,而教唆他串演這個荒唐騙局的,乃是一個陝西人李來中。此人從小就習聞他的「同鄉先輩」李闖王、張獻忠的種種傳說,洪秀全金田起事,「天京」開國的始末,亦聽得很不少,因而頗有大志,亦工於心計。他暗地裏思量,從古帝王創業,不外乎三條路子,一是一方勢豪義名在外,時逢亂世,眾望所歸,起事奪天下;二是佔山為寨,招兵買馬,由抗官府而抗朝廷;三是借神道設教,盅惑鄉愚,見機行事。忖量自己的身分、力量,只有第三條路子可走。因此,早就有了一個伏筆,編造了一段詭譎的故事,說他母親生他時,曾夢見神龍,八字中又有「三辰」之異。不說「四辰」就是他的高明之處,留下一點缺陷,更容易使人相信。當然,這些話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,甚至有時還裝出諱莫如深,唯恐惹禍的模樣,只用種種暗示來散佈他的身世之異。加以善用小恩小惠,而急人之急,又真能做到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的地步,所以在他的家鄉,很結了一些死黨。 又有一說,同治初年,西北回亂,董福祥起於安化,潰勇饑民相附,聚有十餘萬之眾,犯綏德、窺榆林,聲勢浩大,其後為劉松山所敗。當董福祥被困危急時,李來中救過他的性命,因而結義為異姓手足。董福祥後來投降做官,一帆風順,曾經想提拔李來中,而他不受,並且亦不承認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淵源。其中真相,無人能說,不過李來中的身分,卻反因此而提高了。這又是他的高明之處,如果承認了,不過董福祥的義弟而已,身分亦高不到那裏去。 李來中下的是水磨工夫,工夫雖深,磨來磨去磨成一根繡花針,不成其為大器。但陝甘自左宗棠西征後,著力經營,亂源已遏,並無可以號召起事的機會,直到毓賢在山東與洋人為仇,才發現有了可乘之機。 到了山東,李來中很快地跟義和拳搭上了線,隨即策動朱紅燈在平原起事。朱紅燈自稱明朝的後裔,是明朝的後裔,志在復明,當然反清。卻又打出「扶清滅洋」的旗號,兩相矛盾,而另有作用。原來「扶清滅洋」這句口號是應付官府的擋箭牌,不想大合毓賢的胃口,暗中庇護,釀成大亂,平原、高唐、荏平、長清一帶,無端而起刀兵。朱紅燈最後兵敗被擒,毓賢還想設法替他開脫,不道袁世凱接任山東巡撫,接印的第二天,就從獄中提出朱紅燈,明正典刑,梟首示眾。接著,大捕義和拳,用「請君入甕」的手法,拿他們作試練「刀槍不入」的活靶,逼得義和拳偃旗息鼓,悄然北遁。 李來中異常機警,未成氣候以前,只居幕後,所以朱紅燈雖遭顯戳,而他卻能全身而退。當然,他是不會死心的,同時也看得很清楚,從督撫到州縣,像袁世凱那樣的人少,像毓賢那樣的人多,而朝廷心憚洋人,民間痛恨教民,所以用「扶清滅洋」這個題目,著實還有文章可做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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