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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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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蓮英不作聲,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,只招一招手,隨即在前領路。穿過一重院落,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,裏面南北兩排平房,北屋是客廳,南屋是臥房及起坐之處。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,將客人引入南屋去坐。 南屋一共三間,靠西一間設著煙榻,一個小廝跟進來點上煙燈,李蓮英擺一擺手,各躺一面。立山一面拈起煙簽子燒煙泡,一面問道:「蓮英,你好像有話跟我說?」 「是有幾句話。」李蓮英說,「四爺,你何以那麼大的牢騷?甚麼『新人』、『舊人』的!」 「這也不算發牢騷。跟我不相干的事。」 「跟你不相干,就更犯不著這麼說。四爺,」李蓮英說,「你自己知道不?你把端王兄弟給得罪了。」 「噢!」立山很關切地問,「怎麼呢?」 「第一,你說大阿哥跟內務府要東西,端王知道了,說你這話是明指著他說的,已經有話了,要你心裏放明白些兒!第二,你說義和拳怎麼唬人,老佛爺倒是聽進去了。前天端王進宮,盡誇義和拳有多大的神通。老佛爺聽得不耐煩了,冷笑一聲說:『算了吧!但凡是有點兒腦筋的,就不會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。』端王一聽話鋒不妙,沒有敢再開口。出去跟人打聽,『老佛爺平時也挺相信義和拳的,怎麼一下子變了呢?』有人就告訴他,說你在老佛爺面前奏了一本,把義和拳貶得一個子兒不值。端王大不高興,說總有一天讓你知道義和拳的厲害!你可小心一點兒。」 「是,是!多承關照。」立山很感激地說,「不過,有你在,我可不怕他。」 「也別這麼說。」李蓮英停了一下,微微冷笑:「有人還在打我的主意呢!」 「這倒是新聞了!」立山對這個消息,比自己的事還關切,轉臉看著李蓮英問:「誰啊!誰起了那種糊塗心思?」 「左右不過那幾個人,你還猜不著?」 立山想了一下,拿煙簽子在手心上畫了一個「崔」字,問說:「是他?」 這是指崔玉貴。李蓮英點點頭:「他的糊塗心思,倒還不是打我的主意,是順著高枝兒爬,也不想想,那條高枝兒,還沒有長結實,爬得高,跌得重。咱們等著看好了。」 「照這麼說,在端王面前,給我『下藥』的,當然也是他囉?」 「對了!算你聰明。」 立山懂他的意思,是說崔玉貴正在巴結端王,作攀龍附鳳之想。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,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統,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訓政。可是,端王呢?是太上皇,還是攝政王,或者像當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間迎入宮中,深恐醇王干政,竟致被迫閒廢那樣,端王亦不過做一個富貴閒人而已。 這個念頭,常在立山胸中盤旋,只是不便與人談論,此刻人地相宜,是個很好的剖疑的機會。不過,談這些話極易惹禍,所以話到口邊,仍在考慮。 李蓮英是何等角色?鑒貌辨色,猜出立山有極緊要的話說而猶有顧忌。是甚麼話呢?他在想,不逼一逼,也許他就把話嚥回去了。這一陣子慈禧太后很關心時局與輿論,立山想說的話,也許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,不能不聽一聽。於是他說:「四爺,你在想甚麼?莫非覺得我說得過分了?」 「不,不!」立山不再猶豫了,不過仍須先作聲明:「蓮英,咱們是說著玩兒。自己弟兄,我說得不對,或者根本不該說,你儘管說我,說過就算了。」 「四爺,你這話關照得多餘。」 「是,是,多餘!」立山略停一下問道:「蓮英,你看這個局面,還會拖多久?」 「這個局面」是個甚麼局面?先得想一想。太后訓政,皇帝擺樣子,而大阿哥等著接位,說得難聽些,是個不死不活的僵局。立山用個「拖」字,確是很適當的形容。 可是會拖多久,誰也不敢說。「四爺,你把我問住了。這話,」李蓮英搖搖頭,「老佛爺亦未必能回答你。除非,除非問洋人。」 「問洋人?」 「對了,第一問洋人,第二要問一班掌實權的督撫。」立山一面聽,一面深深點頭,「蓮英,」他說,「除非是你,別人不能看得這麼深。」 「算了,你也別恭維我。」李蓮英說,「你何以忽然提到這話,莫非聽見了甚麼?」 「聽說就為了洋人作梗,拿『不承認』作要挾,端王覺得擋了他的富貴,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。可有這話?」 「怎麼沒有?每趟進宮,總誇他的虎神營,說虎能滅洋,也不嫌忌諱!」 「忌諱?」立山愣了一下,猛然醒悟,「老佛爺不是肖羊嗎?」 「是嘛,沒有人點醒老佛爺。」李蓮英說,「我也不願多事。不然,你看,老佛爺發一頓脾氣,準能叫他發抖。」 「還是老佛爺!連六爺那樣的身分都不敢逞能。老佛爺真是英雄一輩子,可惜做錯了兩件事。」 「那兩件?」 「我不說,你也知道。」 「你是說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裏,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兩件事?」 這是指迎立當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。李蓮英想說:老佛爺那種脾氣,再好的孩子也會折騰得不成樣子。可是話到口邊,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,只笑笑而已。 「洋人的事,我不太清楚,不敢說,至於那些督撫,也不過兩江、湖廣——啊,」立山驀地裏想起,「湖北出了大新聞,你聽說沒有?」 「不是說鬧假皇上嗎?」 「是啊!」立山問說,「宮裏也聽說了?」 「沒有人敢說。這一說,不鬧得天翻地覆。」李蓮英扳著手指,唸唸有詞地數了一會說:「剛好二十。」 「二十為甚麼呀?」 「皇上名下的,死了二十個人了。」 這一說,立山才明白,是皇帝名下的太監,這兩年來被處死了二十人之多。立山想起因為在瀛台糊新窗紙而被責的那回事,頓有不寒而慄之感,話也就無法接得下去。 「湖北也稍微太過分了一點兒!」李蓮英意味深長地說,「年初二就給他一個釘子碰,也夠他受的。」 「喔,」立山問,「怎麼回事,我倒還不知道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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