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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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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直隸,李來中看中了天津。天津民氣浮囂,最容易鼓動,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樁教案在,新仇勾起舊恨,更易下手。所以李來中在天津楊柳青住了下來,默默觀變。 京津密邇,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內幕,以及端王急於想當太上皇的傳聞,李來中時有所聞。但是載漪究有幾分力量,固然不易測度,而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,時寬時嚴,莫衷一是,亦不免令人迷惑。這樣到了二月裏,李來中終於看出路道來了。 指路的明燈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諭:「山西巡撫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,遺缺以毓賢補授。」毓賢最為洋人所不滿,在賦閒三月以後,調補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,是朝廷對他的重用,而重用毓賢,亦正不妨視作朝廷姑息義和拳的跡象之一。李來中又打聽到,毓賢放山西巡撫,出於端王的保薦與軍機大臣剛毅的贊成。這就更明白了,端王、剛毅跟毓賢臭味相投,都可以成為義和拳的「護法」。 *** 巨禍果然發生了!裕祿接得高婁有變的稟帖,派出一名統領楊福同,帶隊到淶水「相機辦理」。其時祝芾已經心力交瘁地在高婁以好言誘獲拳民六個人,由王占魁帶回定興,講明白,這只是敷衍公事,一定會從輕發落。同時留下四十名馬隊,駐守高婁,作為警戒。 第二天,楊福同的隊伍開到,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鄉,行到一個叫做百部村的地方,突然來了幾百義和團,包圍官軍。楊福同飛調高婁的馬隊支援,內外夾擊,打死了幾十個義和團,方得解圍。 見此光景,祝芾不敢再往前走,單獨回城。楊福同會同援軍到高婁,還未進村,又遭遇數十義和團猛撲。馬隊放了一排槍,拳眾退守一座大空院,作法不靈,為楊福同揮兵攻入,生擒九人,斬殺二十多,很顯了一點威風。 誰知保定府屬的義和團,就在這十天工夫中,蜂擁而起,已成燎原之勢。來自淶水以北涿州的大股義和團,在山道設伏,楊福同寡不敵眾,被困在山溝中,身邊僅有兩名馬弁,當然遇害。身受五十餘傷,面目兩肢全毀,死得很慘。 裕祿得報,大驚失色,找來藩臬兩司會商。廷傑主剿,廷雍主撫,相持不下。裕祿是主撫的,但又怕言官說話,朝廷責備。就在這彷徨不決之際,來了一道上諭:「直隸藩司廷傑內調,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。」 這一下還說甚麼?裕祿唯有跟著廷雍的路子走!他下定決心了,朝廷既然有重用義和團之意,自己就得走在前面。而況民氣昂揚,都相信義和團能夠「扶清滅洋」,相信入春久旱,瘟疫流行,而「只要掃平洋人,自然下雨消災」。自己又何可與潮流相悖? 因此,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兒,立即受到重用。一個是專負與各軍營聯絡之責的武巡捕徐其登,一個是候補道譚文煥。徐其登本來就是白蓮教餘孽,亦就等於義和團埋伏在裕祿身邊的內應,而譚文煥之極力為義和團說好話,到處宣揚義和團如何神勇,卻另有緣故。 原來候補道品類不齊,才具不一,真所謂「神仙、老虎、狗」,是搖尾乞憐的狗,威風凜凜的老虎,或者逍遙自在的神仙,全看各人會不會做官。不會做的,轅門聽鼓,日日伺候貴人的顏色,所得的只是白眼。會做的,那怕資格是捐班,敵不過「正途」,補不上實缺,但可鑽營「差使」,而有些差使如製造局總辦之類,油水之足並不下於海關道、鹽運使等等肥缺。而且實缺道員只能佔一個缺,差使卻可兼幾個,所以有些紅候補道,聲勢煊赫,起居豪奢,著實令人艷羨。 譚文煥就是深曉個中三昧的,只是時運不濟,謀幹差使,幾次功敗垂成,到緊要關頭上,總是為大有力者所奪去。這時默察時局,朝中講洋務的大為失勢,而義和團人多勢眾,打出去的旗號又很漂亮,很可以有一番作為。他生得晚,每每自歎,未能趕上洪楊之亂,否則,從軍功上討個出身,早就是方面大員了。如今有義和團「扶清滅洋」這個大好良機,豈可輕輕放過? 他心裏是這樣盤算,從來對付大股土匪,不外剿撫兩途,准義和拳改稱為義和團,即無再剿之理,接下來便是招撫。如果及早促成其事,則就撫的義和團便得設局管理,別的不說,只說經手糧餉軍裝,就有發不完的財。因此,由徐其登的關係,跟李來中搭上線以後,就不斷在裕祿面前遊說,勸裕祿收義和團為己用,上報朝廷恩遇,下求子孫富貴。日子一久,裕祿亦頗為動心,如今既然決心照譚文煥的話做,當然少不得譚文煥的參贊。 「義和拳是神仙傳授,所辦的事,萬萬非神力所及,譬如淶水燒教堂,誅教民,是一位老師唸一遍咒,頓一頓腳,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湧現,聽命而行。高婁村的教民三十餘家,大小一百餘口,一轉眼間無影無蹤,王副將親自檢視火場,連屍首都不曾發見。大帥,」譚文煥說,「請想,這那裏是凡夫俗子辦得到的。」 「是啊!」裕祿很嚮往地,「那位義和團老師,不知在那裏,能不能請來見一見?」 「這位老師叫張德成,在靜海縣屬的獨流鎮,主持『天下第一壇』。請來見一見,恐怕——」 譚文煥故意不說,要等裕祿來問。果然,「怎麼?」裕祿問道:「不肯來見我?」 「不是不肯。因為關聖帝君降凡,總是託體在張老師身上,身分不同,他不敢褻慢神靈。」 「要怎樣才不算褻慢呢?」 「這,」譚文煥遲疑地,「卑職不敢說。」 「說說不要緊。」 「得用王者之禮。」 「這可為難了!」裕祿答說,「用我的儀從,還無所謂。用王者之禮,非請旨不可。看一看再說吧!」 裕祿的態度,當天就傳到了張德成耳中。又等了三天,朝廷對涿州戕官一案處置的情形,也有消息傳來了。 是個很確實的消息,當楊福同被害的奏報到京,剛毅看完之後,竟表示:「不該先傷義士!」這義士當然是指義和團。 歷來暴民戕官,被視作目無法紀,形同叛逆的大罪。因為朝廷設官治民,而民竟戕官,等於不服朝廷的統治。為了維繫威信,如果發生這樣的案子,一定派大軍鎮壓,首犯固在必獲,無辜株連亦是常事,甚至上諭中會公然有「洗剿」的字樣出現。如今一員副將這樣慘死,而平章國事的軍機大臣竟還責以「不該先傷義士!」然則「義士」又豈可無聲無臭,毫無作為? 「水到渠成了!」李來中對張德成說,「你放手幹!我回西安去一趟,陝西能夠搞一個局面出來,出潼關,過風陵渡跟山西連在一起,再出娘子關到正定,席捲河北,何愁大事不成?」 *** 楊福同因公陣亡,竟同枉死,朝廷不但沒有恤典,還革了他的職。裕祿由於直隸提督聶士成的堅持,不能不派兵到涿州,但並非圍剿戕官的不法之徒,而是虛聲恫嚇一番。於是,涿州的義和團在兩三天之內增加了好幾倍,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擔心的事,終於發生了。 擔心的是義和團會毀鐵路、拆電線。四月二十九,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鐵路,為義和團掘起鐵軌,燒燬枕木,沿路的電線桿亦被鋸斷。這是下午的事,傍晚,總理衙門就已知道,因為由保定到京的火車與電報都不通了。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,由琉璃河到長辛店幾十里的鐵路、車站、橋樑,都被破壞,甚至蘆溝橋以東密邇京城的豐台車站,亦被燒光,有兩名西洋工程師的下落不明。 這一下,驚動整個京城。但有人驚恐,而有人驚喜。為了義和團煩心、舊疾復發,請假一個月在家休養的榮祿,不能不力疾銷假,坐車趕到頤和園,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。 「老佛爺,可真得拿主意了!」榮祿氣急敗壞地說:「不然,只怕要闖大禍。英國跟俄國,已經通知總理衙門,決定派兵到京,保護使館,另外各國聽說也在商量,要照英、俄兩國的辦法。拳匪內亂,招來外侮,那麻煩可大了。」 「你說拳匪,有人說是義民。教我聽誰的好?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聽說你手下的說法就不一樣,聶士成主剿,董福祥主撫,你又怎麼說呢?」 榮祿一時語塞。他不能說董福祥跋扈,又有端王支持,在武衛軍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勢。只好這樣答說:「義和團果然不是亂搞,當然應該安撫,不過這樣子燒鐵路、拆電線,實在太不成話了。」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不過良莠不齊,亦不能一概而論。鐵路可不能亂拆,你得派兵保護。」 「是!」榮祿答說,「奴才已經電調聶士成專派隊伍,保護蘆保、津蘆兩路。另外調董福祥的甘軍來保護頤和園。不過,老佛爺如果不拿個大主意出來,這件事了不了!」 「你要我怎麼拿主意?」 「把義和團一律解散。如果抗命,派大軍圍剿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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