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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於是孫老五面向東南站定,微仰著頭練氣,滿臉漲得通紅。雙臂肌肉鼓動,像有只小耗子在皮肉中鑽來鑽去似的。

  驀地裏,孫老五喝道:「鐵眉鐵眼鐵肩胸,一毫口角不通風!」正是大師兄傳授趙玉山的那兩句咒語。語聲噴薄而出,勁道十足。唸完咒,身子向前一撲,五體投地,隨即一躍而起,再唸咒、再俯伏,三誦三拜既罷,腦袋一搖,雙目緊閉,昏了過去。

  趙玉山大驚,看旁人毫不在意,才省悟到別有道理。靜靜地等了一會,只見孫老五伸一伸手足,口中長長地噓氣,然後一挺腰站了起來,直著眼,拉個架子練起拳來。趙玉山於此道是個行家,卻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數?不過出拳倒是很快,也很有勁。看樣子平常人挨他一下,還真不易消受。

  一套拳練完,便有人大聲問道:「是何方神聖駕到?」

  「某乃孫大聖是也!」說著,孫老五弓起一足,縮一縮肩頭,舉起右手搭在眉毛上,左右一望,宛然楊月樓唱《安天會》的身段。

  趙玉山幾乎笑出聲來,硬閉住嘴,憋得滿臉通紅。就這一分神之際,但見孫老五已在練功夫了,拿青磚往胸膛一拍,應手而碎。於是喝采聲四起,而「孫大聖」手舞足蹈,顯得不勝得意欣喜似的。這樣亂蹦亂跳了一會,忽然雙眼一瞪,人又倒在地上。這一回,趙玉山不但不驚,而且可以猜想得到,附體的「孫大聖」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。

  不一會,孫老五欠身而起,神態如常地回到大師兄面前抱拳為禮,表示覆命。大師兄滿面笑容地說:「難得難得!孫大聖是不大下凡的。你的氣候差不多了!好好用功。」

  「你看見了吧!」鄰居拉一拉趙玉山的衣服,「只要心誠,也能練成孫老五那樣的功夫。功夫再深一點,就能刀槍不入了。」

  「這大概是鐵布衫、金鐘罩的功夫。」

  「你會不會?」

  「我不會。」

  「練了就會了。來,來!」

  鄰居很熱心地拉著趙玉山到敞篷後面,那裏另有一個小蘆席篷,裏面堆著紅布頭巾,腰帶以及鋼叉、白蠟桿子之類的武器。管事的一看不必問,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義和拳的服飾出來。趙玉山卻之不恭,只好接了下來。

  從這天起,他便常為鄰居拉著到壇裏去盤桓,唸咒練氣以外,也常舞槍弄棒。趙玉山拳腳如風,而且舉手投足,招式漂亮,很快地成了雞群之鶴,被尊為二師兄。趙玉山雖不信壇中裝神弄鬼那一套,但一到就受歡迎,被恭維,亦就覺得興味盎然了。

 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,吳橋知縣勞乃宣貼出告示,說義和拳是白蓮教餘孽,嘉慶十三年上諭嚴禁有案,近來「明目張膽,無所忌憚,與教民為仇,竟至聚眾抗官,逆跡昭彰」,自出告示之日起,不准設壇練拳。又輯錄了一篇「義和拳教門源流考」,廣為分發,揭破了義和拳的真面目。當然,查禁不止於一紙告示,清查保甲,徹底搜索,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,終於逼得吳橋的義和拳,不是銷聲匿跡,就得遷地為良了!

  趙玉山的大師兄決定帶眾往北走,而趙玉山因為是二師兄的身分,留在吳橋恐怕有教民報復,也只好隨波逐流。反正往北到京,可以歸班唱戲,仍安本業。所以他的家人亦贊成他早離吳橋。

  直隸南部的義和拳,往北蔓延,大致分為兩路:一路偏東,由東光、滄州到天津;一路偏西,經河間府到保定。趙玉山他們走的是西路,但保定是直隸總督衙門所在地,禁令森嚴,不容胡作非為,因而很難立足。正當弟兄們的食宿亦頗艱難之際,忽然有個來自淶水的中年壯漢,持著一份大紅全帖來拜訪大師兄。此人名叫吳有才,而大紅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閻老福。

  「敝村閻首事,久仰大師兄英名蓋世。聽說率領弟兄過來行道,高興得很。特地派兄弟前來奉請。請大師兄大駕光臨,到敝村設壇,別的不敢說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決不敢委屈大師兄跟眾家弟兄。」

  一聽這話,大師兄喜出望外,滿口答應。當天就拔隊動身。經雄縣、新城到了淶水高洛村。

  高洛村又名高婁村,村中的首事就是閻老福。一聽大師兄到了,出村迎接,殺豬宰羊,大排筵席。席間盛道仰慕之意,使得大師兄受寵若驚之餘,頓有了悟,如此周旋,不儘是出於敬愛義和拳,其中一定另有緣故,因而酒闌人散之後,率直叩問緣故。

  「既然大師兄問道,我如果不說實話,是不誠懇。奉請大師兄移駕高婁,是要仰仗法力,為本村除害。」閻老福答說,「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,一共三十多家,其中最壞的有六家,本來不是天主教,叫甚麼摩門教——」

  這六家摩門教民,跟閻老福已經結怨多年。最初是閻老福認為摩門教「淫邪」。一紙稟呈,遞到淶水縣衙門,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來,一頓屁股,枷號十天。這六家受辱挾仇,改入了勢力最大的天主教。好幾年以後,方始央求法國教士,說要報閻老福的仇。這位教士比較持重,遲遲不作答覆。後來換了個法國教士來,年輕急躁,等六家重申前請時,竟一口應承了。

  這是光緒二十四年冬天的話。到了這年正月裏,為了閻老福搭燈篷,六家有意尋釁,打翻燈篷,延燒到一所小教堂,於是掀起了絕大波瀾。

  教民仗勢欺人,向來是「往上走」。教案若能鬧到總理衙門,便無有不佔便宜之理。這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竇教士,逼迫清河道壓制淶水縣令高拙園派差役先押了閻老福向六家賠罪。然後設酒筵請教民中的一個張姓首腦,調停其事。教民提出的條件是:出一萬兩銀子重建教堂,閻老福擺酒跪門賠罪。

  「大師兄,」閻老福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,「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這個地步!換了你忍得下、忍不下?」

  「那麼,老閻,我先請問你,當時你答應了沒有呢?」

  「我那裏肯鬆口。可是咱們的官兒怕事,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,地方上的士紳出面排解,讓我賠了二百五十兩銀子,擺二十幾桌酒,逼著我到安家莊總教堂磕頭賠罪。」閻老福說到這裏,聲音都變了,一雙眼中噴得出火來,「此仇不報,死不瞑目。大師兄,我求你了!」說罷撲翻在地,磕下頭去。大師兄急忙將他扶住,「不敢當、不敢當!有話好說!」他問,「如今你打算怎麼樣報仇呢?」

  「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勢不兩立。從那次以後,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幾家,仗勢欺人,可惡極了!大師兄,義和拳扶清滅洋,專能制那班人的死命。務必仰仗法力,替我們爭一口氣。」

  「好、好!義不容辭,義不容辭。明天我就動手,總讓你們能夠出氣就是。」

  話是說出去了,而大師兄計無所出。因為當地教民亦知結怨太深,密謀自保,家家都有數桿洋槍,添修柵欄,加高土牆,牆上砌出垛口,架槍防守。大師兄要想動手,先得估計一下自己的力量。同時官府又有告示,嚴禁拳民滋事,縱能得手,又能不能擋得住官兵的圍剿搜捕?亦須好好考慮。

  因此,大師兄便只得飾詞拖延。看看拖不過去了,跟趙玉山商量,打算燒一座教堂。趙玉山便問:「怎麼燒法?」

  「這兩天月底,沒有月亮,天又冷,半夜裏路上沒有人。咱們弄幾桶煤油,澆在教堂周圍,用土炮打過去,煤油著火,自然就燒了起來。這幾天的西北風很大,不怕不燒個精光。事先我跟閻老福露句口風『三日之內請天火燒教堂。』到時候一燒,咱們的話不是應驗了?可是官府抓不著咱們放火的證據。你看這麼辦好不好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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