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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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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了!原來方拱乾的用意,就是要讓大家有此誤解。因為弘光帝雖以近支親藩,被選立為帝,而昏庸闇弱,毫無心肝。所以方拱乾有意搗亂,作為抗議。」余誠格緊接著說,「這段掌故,張香濤不能不知。他留著楊國麟不作處置,是從方拱乾那裏學來的竅門。這兩年天天說皇上有病,藥方脈案,不時宣示。若有人意存叵測,行篡弒是實,張香濤就不妨以假作真,說皇上早已脫險,詔告天下,另立朝廷,行使大權。如今南中各省,心向皇上的多,各國公使亦願意幫皇上的忙。果然到了那步田地,可真有熱鬧好戲可看了!」 聽得這番放言無忌的議論,連余莊兒都伸一伸舌頭,覺得太過分了。立山急忙亂以他語:「酒話,酒話!替余都老爺來吧!」 「你們說我酒話,就算酒話。」余誠格興猶未央,還要再談時局,「大年初一,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個相。聽算命的說得倒也有些道理,民間相傳:『閏八月,動刀兵。』今年庚子年就是閏八月,這一年恐怕安靜不了」 「閏八月也沒有不好。同治元年就是閏八月,那年宮裏有兩個中秋,我記得很清楚。」立山想了一下說:「那年李中堂打上海,曾九帥圍江寧,左侯在浙江反攻。洪楊之滅,就在那年打的基礎。」 「不錯!不過那年處處刀兵,打得很凶,也是真的。至於再往上推,咸豐元年也是閏八月,那就很慘了。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閏八月建號稱王的,自此水陸並進,由長江順流而下,擾攘十年來,禍及十餘省。但願今年的閏八月,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去。只怕——」余誠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。 「怎麼?」余莊兒有些害怕了,「您老好像未卜先知,看出甚麼來了?」 余誠格略帶歉意地說:「不是我嚇你,實在是可怕。義和拳你聽說過沒有?」 「原來是說義和拳啊?」余莊兒笑道,「怎麼不知道?那是唬人的玩意。」 「不錯,唬人的玩意。可是,」余誠格正色說道,「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,成事不足,壞事有餘,而且不壞事則已,一壞事會搞出大亂子來。」他又轉臉對立山說:「袁慰庭此人,小人之尤,我一向看不起他,唯獨有一件事,不能不佩服他。」 「你是說他在山東辦義和拳那件事。」 「對了!可惜他不是直隸總督!」余誠格說,「義和拳在山東存身不住,往北流竄,如今棗強、景州、阜城、東光一帶,練拳的像瘟疫一樣,蔓延得很快,此事大為可憂。豫甫,你常有見皇太后的機會,何不相機密奏?」 「我可不敢管這個閒事。」說著,看一看余莊兒,沒有再說下去。 余莊兒知趣,起身說道:「湯冷了。我讓他們重做。」拿著一碗醋椒魚湯,離桌而去。 「我跟你實說了吧!義和拳裏面有高人。打出一面『扶清滅洋』幌子,一下打動了端王的心。剛子良亦很有回護的意思,動輒就說:『義和拳,義和拳,拳字當頭,就是義民。』榮仲華不置可否,意思是主剿,不過話沒有說出來。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。你想,我那能這麼不知趣去多那個嘴。」 「你亦是國家大臣,眼看嘉慶年間有上諭要痛剿的拳匪,死灰復燃,竟忍心不發一言。」 「啊喲喲,我的余都老爺,我非賢者,你責備得有點無的放矢。我算甚麼國家大臣?不過替老佛爺跑跑腿而已。倒是你,既為言官,就有言責,為甚麼不講話?」 「當然要講!」有了酒意的余誠格大聲說道:「明後天我就要上摺子。」 「算了,算了!老余,別為我一句玩笑的話認真。來、來,談點兒風月。」 余誠格不作聲,有點話不投機,兩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。就這時,余莊兒帶來一個精壯小伙子,立山認得,是他班子裏的武生趙玉山。 「小趙兒,就是義和拳,兩位要是對這唬人的玩意有興味,問他就是。」 「喔,」余誠格問道,「你怎麼會是義和拳呢?」 「好玩兒嘛!」 「這有甚麼好玩兒的?」 「大家都在練,他也跟著他們練。」余莊兒替趙玉山回答,「他是武生,從小的幼工、腰腳都比人家來得俐落,所以還算『二師兄』呢!」 「倒失敬了!」余誠格問,「你在那兒練的拳?」 「吳橋。」 「吳橋?吳橋不是不准練拳嗎?」 原來趙玉山是畿南與山東德州接壤的吳橋縣人。上年秋天,因為老母多病,辭班回吳橋去探望。不久,就有鄰居來勸他入壇練拳。趙玉山閒居無聊,又因為義和拳與洋人及教民勢不兩立,而他家早年吃過教民的虧,勾起舊恨,便無可無不可地答說:「我去看看。」 拳壇是蘆席搭蓋的一個大敞篷,北面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供桌,繫著紅布桌圍,高燒香燭,供的神像一共五幅,正中是元始天尊,兩旁四幅,不知是何神道?趙玉山只覺得裝束極其熟悉,定睛細看,突然想起,托印的是關平,捧令旗的是楊宗保,還有兩個,一個是殺嫂的武松,一個是拜山的黃天霸,都是自己演過或者同台常見的人物。 正在好笑,想問出口來,趙玉山突然警覺,含著敵意的視線,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。低頭看一看,才知道自己的服飾,與眾不同。包括他的鄰居在內,大都頭紮紅巾,腰繫紅帶,頭巾上寫得有四個字:「協天大帝」。有的只穿一件紅巾肚兜,上面畫一個圓圈,圈中有字,「護心寶鏡」。還有的用濃墨染眉,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槓,彷彿戲台上小妖之類的打扮。而自己如平常裝束,長袍馬褂,反成了奇裝異服了。 「老趙,」他的鄰居也發覺情狀有異,趕緊提醒他說,「把你的表鏈子收起來,犯忌諱。」 趙玉山這才想起,表鏈上繫著的墜子是一個金鎊,義和拳最忌洋字,洋火叫「取燈兒」、洋布叫「寬細布」、洋燈叫「亮燈」。金鎊是洋錢,何能公然在此出現?急忙摘下表鏈,收入口袋。 「老趙,你見見大師兄,受了法,就改換裝束吧?」 既然來了,身不由主,趙玉山很見機地表示同意。大師兄倒很客氣,殷慇勤勤地問吃了飯沒有?客套過一陣,方始傳法,指授如何提氣,如何吐納,最後是傳授咒語。 「『鐵眉鐵眼鐵肩胸,一毫口角不通風!』」大師兄說,「練氣以前,先唸三遍。練到三年之後,神靈附體,刀槍不入。那時走遍天下,兄弟,沒有人傷得了你了。」 「老趙,」鄰居在一旁幫腔,「一點不假!我們這裏弟兄,練成功的已經好幾個了。」 「你看孫老五在不在?」 不一會將孫老五找了來,是個極其精壯的小伙子。顯然的,大師兄找了他來,是要練刀槍不入的功夫給人看。趙玉山又好奇,又懷疑,很想毛遂自薦,問一句:「讓我砍他一刀,行不行?」話到口邊,想想不妥,又嚥了回去。 「老五,」大師兄說,「考考你的功夫看。」 「喳!」孫老五站個丁字步,左手搭在右手背上,行個禮說:「大師兄慈悲!」 「你練得很好,只不過氣稍微浮一點。記住!唸咒要用丹田之氣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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