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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講到這段往事,高鶴鳴眉飛色舞,得意欣慰與感激之情,溢於言表。陳夔麟心想,此人雖有迷糊之名,還絕不至於無中生有,捏造這麼一段故事。然則,這個楊國麟確有來頭,未可忽視,只是高鶴鳴的話說得不夠清楚,有幾處地方不能不問。

  「那時,姓楊的穿的是甚麼服飾?」

  「是亮紗的袍褂。」

  「甚麼補子?是豹還是老虎?」武官的補子:三品為豹,四品為虎。陳夔麟疑心高鶴鳴遇見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,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衛,所以這樣問說。

  「記不得了。」

  「那麼,頭上的頂戴呢?」

  「好像是寶石。不過,記不清楚了。」

  陳夔麟頗為失望。定神細想,如果是寶石頂,至少也是位公爵,而闕左門在午門以外,照規矩說,還不算進宮,當然有護衛侍從。從這一點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楊國麟的身分。

  「我再請問,姓楊的是一個人,還是有隨從?如果有隨從,大概是幾個人?老兄,務必仔細想一想看!」

  「是!」高鶴鳴攢眉苦思,雙眼亂眨著,好久,方始如釋重負地說:「是一個人。沒有錯!」

  這就不須再說了。陳夔麟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個侍衛,說不定還是個等級較低的藍翎侍衛。同時又可以斷定,楊國麟是漢軍旗人,像立山一樣,本姓為楊。

  「老兄的遭遇很奇,也很巧,跟此人偏偏在此時此地重逢。楊國麟這一案,至今是個疑團,聽老兄所說,越發覺得詭譎。既然你跟他有舊,再好沒有,就請你好好照料。得便不妨跟他多談談。」

  「是!」高鶴鳴答說:「他說些甚麼,卑職一定據實轉陳。」

  「很好,很好!不過,」陳夔麟正式說道:「你跟楊國麟的那一段淵源,以及他現在被看管的情形,老兄絕不可跟任何人提起。這一層關係重大,倘或洩漏了,上頭追究起來,恐怕我亦無法擔待。」

  「是,是!卑職明白。」

  ▼第八章

  回到監獄,高鶴鳴對待楊國麟更加恭謹。他始終相信楊國麟是個大貴人,每次去看他,都要把房門關得緊緊地。有個獄卒,懷疑莫釋,有天舐破窗紙,往裏偷窺,入眼大駭,只見「高四老爺」直挺地跪在「楊爺」面前回話。不過語聲低微,聽不清說些甚麼?

  這個秘密一洩漏,流言就像投石於湖那樣,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散了開去。及至電報傳到武昌,說慈禧太后立了「大阿哥」,而且元旦朝賀,由「大阿哥」領頭行禮,皇帝並不露面,就越發使人疑心,皇帝已經逃出京城,而「大阿哥」不久便要正位。甚至湖北的官場中亦頗有人相信,被看管在江夏縣監獄,獄神廟中的神秘人物,即是當今皇上,楊國麟不過化名而已。

  ***

  余誠格講這個故事,足足有三刻鐘之久。酒冷了又換,換了又冷,主客都無心飲食,為這個故事中的重重疑問所困擾了。

  「我也隱約聽說有這麼一回事。只為這兩年離奇古怪的謠言太多,所以沒有理會。誰知道真有這樣的事,豈不駭人聽聞!」

  「還有駭人聽聞的事。」余誠格說:「那楊國麟居然還有手諭,派那個高四老爺當武昌知府。」

  「這可是愈出愈奇了!」立山很感興趣地問:「也愈來愈有趣味了。以後呢,高四老爺可曾做過一天『大老爺』?」

  「那倒不知道了。不過,我想這姓高的再迷糊,亦不至於拿著這張『手諭』想去接陳夔麟的印把子吧?」

  「他就想也不能夠。」余莊兒抽嘴說道:「陳大老爺肯嗎?」略停一下他又說:「我就不明白,這樣荒唐的事,湖北張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!為甚麼不辦呢?」

  「著!」立山使勁拍了一下手掌,「一語破的!最不可解者在此。張香濤到底是甚麼意思呢?莫非想居為奇貨?」

  「這也難說!」余誠格向余莊兒說:「我跟立四爺所談的話,你可別說出去!」

  「您老也是!我迴避好不好?」

  「不!不!坐著。」余誠格臉轉向立山,「張香濤實在是個新黨,不過他很會做官,一向善觀風色。照我的看法,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,卻又不敢得罪皇太后。果然有廢立之舉,他說不定就會在這楊國麟身上做一篇文章。」

  立山很注意地聽著,沉吟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你這話很有意味,不過這篇文章不好做。你倒說說,譬如你是張香濤,怎麼做法?」

  「容易得很!只跟報紙的訪員透個風聲,把這件疑案轟出來,再上個奏摺,說民間流言甚盛,故而有狂悖之徒,膽敢如此假冒。為鞏固國本,安定人心起見,應請皇上仍至廟祀。這一下,不就把端王他們的野心打下去了嗎?」

  「言之有理!」立山說道:「來,來,該敬老兄一杯。」

  自此而始,立山對余誠格倒是刮目相看了。原以為這位「余都老爺」除了會唬人以外,別無所長,如今看來,肚子裏還著實有些丘壑。

  「李少荃一直笑張香濤是書生之見。」余誠格乾了酒,談興更好了,「其實書生也有書生可愛、可佩服的地方。」

  於是余誠格談了一個掌故。當吳三桂請清兵,李自成被逐,順治入關,弘光帝即位南京時,南北同時發現了兩位太子。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,本名叫王之明,此人年紀甚輕,而口齒甚利。群臣會審時,有人叫他「王之明」,他應聲質問:「為甚麼不叫我明之王?」搞得堂上張口結舌,幾乎問不下去。

  當時擁立弘光的一派,對這個王之明大傷腦筋,因為明知其假,卻舉不出他冒充的證據,而若無法證明其假,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,以大位歸還太子。於是,請一個人來驗視真假,這個人叫方拱乾,崇禎年間當過東宮講官,與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見的,由他來鑒定,當然最權威不過。「結果你猜怎麼樣?」余誠格自問自答:「方拱乾既不說真,亦不說假。面是見過了,始終不發一言。」

  「這不就等於默認是真,」立山問說,「故意搗亂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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