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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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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是國初的一件大案。」凌兆熊也說,「我讀過《東華錄》,上有此案的記載。事情發生在康熙四十幾年,明朝已亡了六十年。案內的正犯是個七十老翁,彷彿還是個文弱的讀書人,要說他就是『朱三太子』,似乎過於離奇,不是被誣,就是假冒。」 「東翁的成見太深。」孫一振率直答說,「既非被誣,更非假冒,不過稍微錯了一點點。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,李自成破京的時候,思宗先親眼看皇后妃子自盡,又手斬昭仁公主,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,然後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燦、永王慈煥交付親信太監,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。父子訣別之際,思宗叮囑三個兒子,國亡以後,混跡民間,要忘記自己是皇子的身分,見了年紀長的,要叫爺爺,輕一點的稱伯伯、叔叔。幸而不死,長大成人,要為父母報仇。這樣處置完了,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樹上,自縊殉國。太子跟兩王出宮以後,遭遇不同。東翁所說《東華錄》上所記的這件大案,別的都不錯,所錯的一點點是,誤弟為兄,那個『七十老翁』是行四的永王慈煥,而非『朱三太子』。這個故事要從山東東平州的一個名叫李方遠的談起——」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,李方遠到一個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,同座有位客人,生得儀表堂堂,吐屬文雅,很令人注目。主人介紹此人說:「姓張,號潛齋,是浙江的名士。學問淵博,寫作兼優,而且精於音律,下得一手好棋,如今是本地張家的西席。」 張潛齋人很謙虛,一桌的人都應酬到,但對李方遠格外親熱,殷殷接談,頗有一見傾心的模樣。李方遠亦覺得此人不俗,是個可交的朋友。 過了兩天,張潛齋登門拜訪,送了一把他手寫的詩扇,果然寫作兼優。就此正式訂交,常有筆墨文字的應酬。這樣過了半年有餘,一天張潛齋跟他說:「我要回南邊去一趟,大概兩個月就可以回來,特來辭行,還有一件事奉託。家有數口,柴米由東家供給,不過每個月要一千銅錢買菜,不能不乞援於知己。」 「那是小事,」李方遠答說:「請放心,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。」 原說兩月即回,結果去了半年猶未歸來。李方遠因為會試進京,動身之前關照家人,仍舊按月接濟張家。等他春闈及第歸來,張潛齋已經攜眷回南。如是不通音問有十年之久。 康熙三十五年,御駕親征噶爾丹,李方遠在大軍所經的饒陽當知縣,奉委兼署平山。軍需調發,日以繼夜,忙得不可開交,而張潛齋翩然來訪。李方遠連跟他敘一敘契闊的工夫都沒有,送了一筆程儀,匆匆作別。 這一別又是十年。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,李方遠已經辭官回裏,張潛齋又來相訪。這次帶來兩個兒子,一個老大,一個老四。直道來意,說是江南連年水災,米貴如金,不得已到山東來投奔知交,希望李方遠替他謀一個「館地」。 所謂「館地」,不是做幕友,便是教書,這都是隔年下「關書」聘定的,年近歲逼,來謀館地,豈非太晚?李方遠想了一下,留他教幾個童蒙的孫子。從此,張潛齋成了李家的西席。 李家的孫子讀《三字經》、《千字文》,所以張潛齋的兒子,亦可代父為師。而張潛齋本人,則經常去看他以前的那個姓張的學生,每去總在十天左右。一次,李方遠問他,何不在張家多住些日子,張潛齋答說:「師弟之間,拘束很多,不便談笑,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。」李方遠聽他這話,越覺親密。只是總覺得張潛齋的行跡不免神秘,而眉宇之間,別有隱憂,幾次想問,苦無機會,也就不去理他了。 第三年的初夏,午後無事,李方遠與張潛齋正在書房裏對局,棋下到一半,家人慌慌張張地來報:縣官帶了無數的兵,將宅子團團圍住,不知何事? 一聽這話,張潛齋神色大變;李方遠還來不及詢問究竟,官兵差役已一擁而進,拿鐵鏈子一抖,套上脖子,拉了就走。 被捕的是李方遠及張潛齋父子,一共四個人。 李方遠茫然不明究竟,亦問不出絲毫真相,只知事態嚴重。因為縣官亦只是奉命拿人,抓到以後,問都不問,連夜起解,送到省城。這就表示,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撫能問。 問的果然是山東巡撫叫趙世顯,兩旁陪審的是藩、臬兩司。除此以外,再無別人。先將李方遠帶到後堂,等差役退去,趙世顯才問:「你是做過饒陽知縣,號叫方遠的李朋來?」 「是。」 「你既然讀書做官,應該知道法理,為甚麼窩藏朱某,圖謀不軌?」 李方遠大駭,「我家只知道讀書,」他說,「連門外之事都不與聞,那裏窩藏著甚麼姓朱的?」 「你家的教書先生是甚麼人?」 「他叫張用觀,號潛齋,南方人。二十年前在張家教書認識的。前年十二月裏來投我家,教我幾個孫子讀書。如此而已!不知道有甚麼姓朱的。」 「此人在南方姓王,山東姓張。你不知道?」 「不知道!」李方遠重重地說,「絲毫不知。」 於是帶上張潛齋來,趙世顯問道:「你是甚麼人?」 「我是先朝的皇四子,名叫慈煥,原封永王。事到如今,不能不說實話了。」 「你何以會在浙江住家落籍?」 「這,說來話長了!」 據朱慈煥自己說,李自成破京之日,思宗先將他交付一個王姓太監,王太監賣主,拿他獻給李自成,李自成交付一個「杜將軍」看管。及至吳三桂請清兵,山海關上一片石一仗,李自成潰不成軍,各自逃散,有個「毛將軍」將他帶到河南,棄馬買牛,下鄉種田,有一年多的工夫。其時朱慈煥是十三歲。 儘管凌兆熊與孫一振,稽考史事,互相印證,談得相當起勁,而郭縉生卻不感興趣,他關心的是眼前的案子,「老夫子,」他問,「談了半天與目前這樁疑案有甚麼關係呢?」 這一問,將凌兆熊的思緒,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來。 「是啊!」他說,「老夫子講這兩個故事的意思,莫非是說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,可能亦大有來歷?」 孫一振點點頭,答了一句成語:「世界之大,無奇不有。」 「慢來,慢來!」郭縉生急著有話說,「我也疑心是有來頭的人物。不過,細想一想,不是!王公親貴,不准私自出京,果然私自出京,請問又為的是甚麼?如今不是雍正年間。」 「也不見得是王公。」 「不是王公,難道還是皇帝?」 孫一振不答,亦無表情,凌兆熊卻大吃一驚!「不會吧?」 他張口結舌地說,「有這樣的事,那就太不可思議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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