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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「喔,」郭縉生覺得有點尷尬,轉念一想,這正是可以試探的時候,不必跟他客氣,「這裏不是談話所在,」他反客為主的伸一伸手,作個請客的姿勢:「請!」

  「請」字出口,自己的腳步已踏上台階。梁總管急忙搶上前去,攔在門口說道:「郭二老爺,你請在這兒坐!」接著,輕輕拍了兩下手,隨即有人端了兩張椅子過來。

  這下,郭縉生不能再擅自行動。不過,試探總算有得,這樣不讓他進屋,自然是有不能讓他人看的東西在內,莫非就是錦袱下面的那頂帽子?

  跡象越來越詭秘,郭縉生也越發加了幾分小心,「梁總管,」他很謙和地問,「台甫是?」

  「我叫梁殿臣。」

  「貴上呢?尊姓?」

 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,彷彿迫不得已似的回答:「姓楊。」

  「不知道居何官職?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」

  「郭老爺,請包涵!」梁殿臣很吃力地,「我實在不能說。」

  「喔!」郭縉生故意裝作解人,「這樣說,必是京裏派出來查案的欽差!」

  「對了!你不妨這麼猜。」

  「既是欽差,地方官有保護之責——」

  「不,不!多謝,多謝!」梁殿臣急忙搖手,「敝上只是路過,稍住幾天,還得往別處去。保護一節不敢當!跟郭老爺實說吧,敝上行蹤有不能不隱秘的苦衷,請代為轉告凌大老爺,一切不必費心,只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,就承情不盡了!如果郭老爺能放鬆一步,將來必有重重的補報。」說著,拱拱手起身,垂著手站在一邊,是等著送客的樣子。

  郭縉生既不能賴著不走,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臉。心想,此來所見所聞,值得推敲之處很多,亦總算不虛此行。姑且讓一步,回衙門再說。

  一回衙門,直趨簽押房去見凌兆熊,他很注意地聽郭縉生講完,先道了勞,卻不表示意見,只命書僮取近幾個月的「宮門抄」來,很仔細地翻檢著,不知在查些甚麼?

  郭縉生都快等得不耐煩了,凌兆熊方始開口,「這件事很怪,無可解釋。欽差必是一二品大員,從內閣學士到部院堂官,就沒有一個三十歲的,而況欽差出京查辦事件,必有上諭,我仔細查了,就沒有這樣的上諭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,「三十歲的親貴倒多得很。可是,親貴非奉特旨,不能出京,就出京也不過到關外或是到東西陵去恭代行禮,從來不到南邊來的。」

  這番分析很精到,郭縉生不由得脫口說道:「照此看來,恐怕要出大案了!」

  凌兆熊瞿然動容:「老兄何所見而云然?」他問。

  「說不定是太監私自出京。」郭縉生說,「又一個安德海出現了。」

  郭縉生是山東濟寧州人,熟聞同治初年山東巡撫丁寶楨殺安德海的故事。很起勁地細說當年。凌兆熊仔細聽完,提出疑問:「當年是因為慈禧太后顧忌慈安太后跟恭王,所以只能默許安德海出京,而且鬧出事來不便庇護他。如今大權在握,愛怎麼就怎麼,何用顧忌?」

  「不然!祖制究不可違。而且,我還疑心,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,派這個太監出京的,另有其人。」

  「另有其人?」凌兆熊大惑不解,「誰?」

  「說不定是端王。」

  「啊!啊!」凌兆熊深深點頭:「有道理,有道理!」

  接著,面色一變,凝重而惴惴然地:「只怕真的會如老兄所說,要出大案了。」

  於是,凌兆熊又請了幕友來商議。刑名師爺孫一振是紹興人,好酒使氣,極難相處,但見多識廣,裝了一肚子稀奇古怪、莫可究詰的疑獄。聽完郭縉生所談的一切,骨碌碌地轉著眼睛,凌兆熊知道,遇到這種情形,便是他有見解要發的先兆。

  「孫老夫子,必有高見?」

  「見解沒有,要講兩個故事。本朝有所謂『四大疑案』,如今看來要變五大疑案了!」

  凌兆熊兩榜進士出身,朝章典故,亦頗熟悉。知道所謂「四大疑案」,本為清初的三大疑案,一是太后下嫁;二是順治出家;三是雍正奪嫡。後來所加的一件疑案,說法不一,有的說高宗實為浙江海寧陳家的血胤;一說「天子出天花」的同治之死,病因曖昧,而宮闈事秘,難索真相,足當疑案之稱。但不論如何,所有的疑案,皆出於深宮,然則孫一振的意思,莫非指正在談的這件案子,亦牽涉到帝皇。

  想到這裏,不由得失聲驚呼:「果然如此,可真是駭人聽聞了!」

  「不錯!唯其駭人聽聞,不宜延擱,以從速處置為妙。」

  「老夫子!」郭縉生不耐煩了,「你不是說要講兩個故事?」

  「縉生,你別忙,我會講給你聽。第一個,出在乾隆五十五年,高宗南巡迴鑾,駐蹕涿州,忽然有個和尚帶著個少年接駕,說那少年是履親王的骨血——」

  履親王即是皇四子永珹。他有個側福晉,姓王,是漢人,一向得寵。王府傳言,履親王另有個側福晉,生子說是出痘而殤,其實乃為王氏所害。而這個和尚則指所攜的少年,即是傳言王氏所害,實則流落民間的履親王的親生之子。

  其事離奇,令人難信。但真相不明,和尚的功罪難定,高宗便交軍機大臣會審。有個軍機章京上前將那少年摑了兩掌,厲聲問說:「你是那個村子裏的野孩子,受人欺騙,敢做這種滅門的荒唐事?」於是那孩子自供姓劉,是受了和尚的騙。結果和尚斬決,姓劉少年充軍伊犁。

  「這就是所謂『偽皇孫案』,偽皇孫充軍到伊犁,後來又冒稱皇孫,結果為伊犁將軍松筠所斬。」孫一振談到這裏,略停一下又說:「偽皇孫自己充軍,又眼見和尚殺頭,嚴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轍,這事也就奇了!」

  「老夫子的意思是,」郭縉生問道:「這個皇孫根本不偽?」

  「誰知道?這就是所謂疑案。」孫一振說,「再有一個故事,出在康熙年間,就是朱三太子一案。這一案,千真萬確,一點不假,聖祖殺的是如假包換的朱三太子!」

  「呃,」郭縉生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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