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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一夜飄雪,積素滿地。到了下午,寸許厚的雪完全融化,而道路泥濘,反不如下雪好走。夜裏濃雲漠漠,下弦月躲得無影無蹤,雲端中卻不時熠熠生光,尤其是西北方面,如有火光。然後東面、南面、西面亦都出現了這樣的光焰,午夜時分,光集中天,倏忽之間,又散入四方。有人說,這叫「天笑」,又有人說是「天開眼」。不知主何祥瑞?

  第二天——正月二十六,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。午時未到,百官齊集,午正三刻,皇帝在太和殿升座,在淨鞭「刷啦、刷啦」響亮清脆的聲音中,王公百官,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,然後禮部官員宣制。宣讀冊封皇后的詔書,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學士額勒和布,副使禮部尚書奎潤,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員,跪著聽完,等皇帝還宮,隨即捧節由丹陛正中下殿,護送皇后的金冊玉寶,以及內中安放一柄御筆親書「龍」字金如意的鳳輿,出太和門,過金水橋,經午門、大清門,折而往東,緩緩往後邸而去。

  一到並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宮,依照欽天監選定的時辰,直到午夜交進二十七的子時,皇后方始恭受冊寶。其時西風大作,恍如萬馬奔騰。幸好鑾儀衛會辦差,數百對畫鳳喜燈,改用玻璃作燈罩,作得十分精緻靈巧,雖有大風,喜燭燁燁,不受影響。苦的是四位「奉迎命婦」,照例應該騎馬,風號馬嘶,在鞍上坐不穩當,個個嚇得膽戰心驚,拚命抱住馬鞍上的「判官頭」,口中不住唸佛。

  因此,奉迎的儀仗就走得慢了。子正出後邸,由方家園經史家胡同、東大街、長安牌樓、兵部街、東江米巷,進大清門,已將寅時。午門的景陽鍾大撞,聲震九城,天子腳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進宮了。

  鳳輿一入乾清門,有十二名太監,手執藏香提爐,引入乾清宮後的交泰殿,將鳳輿從火盆上抬過,在殿門外停下,皇后降輿,由四名女官扶著進殿。

  進殿又有花樣。門檻上預先橫放一個馬鞍,下藏蘋果兩枚,蓋上紅氈,皇后須從鞍上跨過,進殿交拜天地,然後引入交泰殿後的坤寧宮。

  大婚的洞房,照例設在坤寧宮東暖閣。但合巹宴設在西屋,皇帝與皇后在一雙全福侍衛高唱滿語「合巹歌」聲中,進用膳房所備的筵席。這自然是一個形式,歌聲一終,筵宴已畢,再由女官引入洞房。

  其時曙色已露,而帝后初圓好夢以前,卻還要經過好些儀節,先是由四位福晉——惇王下世不久,「五奶奶」居孀,這天根本不能進宮;恭王福晉早已去世;醇王福晉是皇帝的生母,有意迴避。當年穆宗大婚,為皇后梳妝上頭的這三位福晉,死別生離,一個不見,此時當差的四位福晉是:禮親王世鐸、肅親王隆懃、豫親王本格、怡親王載敦的髮妻。她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后梳成雙鳳髻,戴上雙喜如意玉釵,換上雙鳳同和袍,進用「子孫餑餑」以後,將一個內置金銀米谷的「寶瓶」,納入皇后懷中,讓她抱著坐在床沿上。看看窗紗已經發白,顧不得再仔細檢點還遺忘了甚麼儀節,相將跪安退出,兩名女官,隨即闔上殿門。

  ***

  當皇帝皇后雙雙上龍鳳喜床時,宮中自慈禧太后到宮女、太監,早都起床了,而有些人,如榮壽公主、李蓮英,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過。

  辦這一件大喜事,榮壽公主是承上啟下的樞紐,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安安穩穩睡過一覺了。慈禧太后看她臉上又黃又瘦,實在於心不忍,此時便憐愛地說道:「你夠累的!這會兒總算忙過了,息一會兒去吧!回頭來陪我聽戲。」

  「不累。」榮壽公主陪著笑說,「一點兒都不累。」

  「胡說!一宵不睡,有那個不累的?」

  「人逢喜事精神爽嘛!」

  「你別跟我逞能,快回去睡!不到傳晚膳的時候,不准到我跟前來。」

  是這樣體恤,榮壽公主不能不聽話。但請安退出儲秀宮,卻不回長春宮西廂樂志軒的住處,而是帶著太監、宮女,一徑往前,穿過體和殿,進入翊坤宮去看瑾嬪和珍嬪。

  翊坤宮在明朝叫萬安宮,向為妃嬪所居,慈禧太后當貴妃的時候,就住在這裏,誕育了穆宗。如今瑾嬪、珍嬪奉懿旨同住翊坤宮,可以看作慈禧太后眷愛這兩姊妹,但亦不妨說是置於肘腋之下,易於監視。

  而榮壽公主此來,卻不是甚麼惡意的監視,純然一片好心。瑾嬪十五歲,珍嬪更小,才十三歲,雖然都很懂事了,到底初入深宮,儀制繁重而舉目無親,可以想像得到,她們的內心,不僅寂寞淒涼,而且畏懼惶惑,渴望著能有人指點安慰。

  她就是為此而來的。所以一進宮便先在院子裏傳喚首領太監王得壽,高聲問道:「兩位新主子剛剛進宮,許多規制還不明白,你跟兩位主子回稟過了沒有?」

  「回稟過了。規制太多,一時也說不盡,只好慢慢兒回。」

  「慢慢兒回不要緊,可記著守你的本分,該怎麼著,就怎麼著。別以為兩位新主子新來乍到,跟你們客氣,你們就敢沒規沒矩!」

  榮壽公主的聲音清朗爽脆,最能送遠,在東廂慶雲齋的瑾珍兩姊妹,自然聽得出是她的聲音,頓時精神一振,不自覺地都浮起了喜色,而且也都站了起來。

  瑾嬪一站起來便又坐下,因為突然警覺到自己的身分,以及在家時,父母長輩的告誡:宮中規矩大,一舉一動,全要穩重,切忌亂走亂說話。而珍嬪雖也記得這些告誡,並不以為行動要那樣子拘束,自己掀著棉門簾便迎了出去。

  這時榮壽公主已經上了台階,廊下相遇,珍嬪喜滋滋地叫一聲:「大公主!」接著便雙腿一蹲請個安。

  榮壽公主是皇帝的姐姐,不但是長公主,而且在姊妹中年齡最長,是大長公主,除去對皇后以外,與並輩的妃嬪,平禮相見,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禮,站起來問道:「你姐姐呢?」

  「在屋裏。」

  在裏面的瑾嬪已經問過管事的宮女,應該出殿迎接,她跟她妹妹一樣,先叫應榮壽公主,然後延入慶雲齋正屋,喚宮女取紅氈條,打算正式見禮。

  「不必!」榮壽公主率直糾正,「等給皇太后行禮,咱們再見禮。我是抽空來看一看,你們別客氣。」

  說著,她移動腳步,逕自往瑾嬪的臥室走了去。進屋卻又不坐,四下裏打量了一番,回頭問道:「這屋子不夠暖和,是不是?」

  「還好!」瑾嬪答說。

  珍嬪卻不似她姐姐那樣懂得人情世故,老實說道:「我覺得寒氣挺重的。這磚地上,要鋪上厚厚的地毯才好。」

  宮中的陳設供應,都有「則例」,如果要換地毯,必須請旨,榮壽公主也作不得主,而且這時候也不便跟她細說緣故。不過寒氣重是實情,略想一想說道:「先換個大火盆吧!」她轉臉吩咐她的貼身宮女:「喜兒,你別忘了,一回去就說給她們,把老佛爺去年給的那個特大號兒的雲白銅火盆,馬上找出來,送到這兒。」

  「不,不!」瑾嬪趕緊說道:「大公主自己要用。」

  「我不用。我一個人用那麼大一個火盆幹甚麼?」榮壽公主又說:「宮裏有宮裏的許多老規矩,你住長了就知道了,有時候跟他們要點東西,還真不方便。你們姊妹倆缺甚麼用的,派人到我那裏去要。」她又指著喜兒,「只跟她說就是了!」

  「是!」瑾珍姊妹倆雙雙請安:「多謝大公主。」

  「你呢?」榮壽公主問珍嬪,「你住道德堂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上你那裏看看去。」

  道德堂是翊坤宮的西廂,佈置與慶雲齋相仿。但房屋的隔間不同,小巧精緻,就覺得比慶雲齋來得舒適。榮壽公主坐定下來,一隻手按著珍嬪的膝蓋,笑著問道:「怎麼樣?想家不想?」

  這一問,觸及珍嬪的傷心委屈之處,立刻眼圈就紅了。這一下讓做姐姐的,大為著急,剛剛進宮,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,掉了眼淚,豈不大大地觸犯忌諱?所以瑾嬪連連咳嗽示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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