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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這一慰問,都是泛泛其詞,大家只覺得他向有耿直的名聲,不愧鐵面御史的美稱,而上摺言事,招致嚴譴,應該寄以同情。但細細考究,竟不知因何而應慰問?勸皇太后學太上皇,不是一件好事,值得慰問嗎?當然不值,而且反應該說他咎由自取。只是以屠仁守的為人,決不肯阿附依違,或者有意搏擊,像張之洞、張佩綸當年那樣,建言的作用在獵官。因此,交情比較深的朋友,便要率直相問:何故出此?

  屠仁守被逼不過,同時覺得所謀不成,開去御史職務,就不能再上摺建言,等於事過境遷,談談不妨。因而將其中的原委曲折,細細訴諸於幾位至交之前。並一再叮囑:不足為外人道。

  那知道底蘊還是洩漏了,有人將屠仁守的秘密,悄悄告訴了新升任刑部尚書的孫毓汶。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見翁同龢時,曾表示屠仁守雖然妄言亂政,卻不失為台諫中的賢者,看樣子老太后有回心轉意的模樣,對屠仁守的觀感果真有了改變,卻是一種隱憂。

  因此,孫毓汶特地去見醇王,屏人密談,決定下辣手將屠仁守逐出京城。不過此案由吏部主辦,目前還不能運用軍機的職權干預,只有靜候「交部議處」的復奏到達,再作道理。

  ***

  吏部主辦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鈺麟與主事盧昌詒。處分言官,事不常有,律例中無明文可查,研究了好些時候,認為只有比照「違制律」議處。

  「違制」的處分,有輕有重,由罰薪到革職不等。而論情課罪,屠仁守的情形,竟似求榮反辱,究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處分。但特旨交議事件,又不便擬得過輕,斟酌再三,擬了個「革職留任」的處分。

  抱牘上堂,這天是尚書徐桐、錫珍與左侍郎松溎在衙門裏,長揖參謁以後,鈺麟說明原委,靜候示下。

  徐桐本來是黨附醇王的,因為醇王忽然由守舊衛道一變而為與恭王一樣,好談洋務,頗有深惡痛絕之感,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,便覺得應該保全。錫珍是長厚君子,認為這樣的處分亦夠重了,表示同意。不過尚書與侍郎同為堂官,還需要問一問松溎的意思。

  松溎很耿直,「照我看,似乎不應該處分,」他說,「屠某亦是一片好意。如果建議太后訓政應該革職,那麼,倘有人說,皇上早已成年,太后何不早日歸政?這又該怎麼樣?該獎勵嗎?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錫珍點點頭,「大婚、歸政兩大盛典,喜氣同沾,似乎對屠某不宜作過分之舉。」

  「那就這樣吧,『革職留任』!不過,他已經開去御史,何職可革?」徐桐問鈺麟,「這有說法沒有?」

  「屠仁守開去御史,應該另案辦理。開去職務,不是免官,自然要另外調補對品的官職,即以調職之日,為革職留任之日。」

  「噢!噢!」徐桐又問:「將來調甚麼官?」

  「自然是調部屬,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。」

  「好吧!將來替他找個好缺。拿稿來!」

  徐桐、錫珍、松溎依次畫了行,另外還有三位侍郎也應該畫稿,不過可以補辦手續。欽命要件,當日便辦稿復奏。

  慈禧太后正忙著大婚的喜事,而且復奏的辭句含混,不暇細辨,便發交軍機辦理。原奏到了孫毓汶手裏,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。

  於是他提筆擬了一個奏片:「查屠仁守開去御史,交部議處,經部復奏:『比照違制律,議以革職留任,惟現已開缺,應於補官日辦理。』又奏:『屠仁守開去御史一節,另行辦理。』究竟作何辦理?議以補官日革職留任,係補何官?均所不知。擬請旨著吏部明白回奏。」

  寫完以後,孫毓汶自己先在最後具名,然後送交許庚身、張之萬、額勒和布,一直到軍機領班的禮王世鐸,一一列銜,方能呈上御前,可是除他自己以外,第一關就未能通過。

  「萊山,」許庚身輕聲說道,「得饒人處且饒人,不為已甚吧!而且,皇后的嫁妝亦快進宮了,上上下下,喜氣洋洋,何必殺風景?」

  「我與屠梅君無怨無仇,何必跟他過不去。是『這個』的意思。」孫毓汶做了個「七」的手勢。

  「那麼,壓一壓總不要緊。過了好日再遞。」

  「這倒可以。」孫毓汶說,「你先列銜。」

  許庚身無奈,只好寫下名字。軍機處差不多就是他們兩人,稟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切,張之萬隨波逐流,額勒和布沉默寡言,世鐸全無主張,都是問都不問,便書名同意。

  ***

  這天是正月二十四,一早有極好的太陽,萬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妝奩,總計兩百抬,分兩天進宮。由東城方家園迤邐而至,進東華門、協和門、後左門,抬入乾清宮。同時,瑾嬪與珍嬪亦有妝奩,數目不及皇后之多,也不能由正面進宮,是從神武門抬到東六宮安置。

  兩家妝奩,從上午八點鐘開始,到下午兩點鐘方始發完,天氣就在這時候突變,濃雲密佈,到晚來竟飄起雪來了。

  這是件殺風景的事,且不說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,起碼第二天發第二批妝奩,雨雪載途,就有許多不便。兩家執事的人,連夜備辦油布,將待發的妝奩,遮得嚴嚴密密。這一來就如「錦衣夜行」,看不到甚麼了,而且也不見得會有多少人冒著風雪出來看熱鬧。多少天的辛勞,期待著這兩天的榮耀,作為補償,不想一半落空,桂祥大為喪氣。

  「真沒意思!」他向他夫人說,「看是出了一位皇后,備辦嫁妝,就傾了我的家。這還不說,傾家蕩產能掙個面子,也還罷了,偏偏又是這樣的天氣!」

  「這怕甚麼?」桂祥夫人說,「好事多磨,倒是這樣子好。」

  「好?」桂祥冷笑,「好甚麼?眼看就要歸政了,你以為皇上會有多少恩典到咱們家?」

  「不管怎麼樣,你總是承恩公,前兩天又有懿旨,以侍郎候補。宮裏有皇太后,外面有七爺,還怕少了你的官做。就怕你丟不下這桿煙槍,再好的差使,也是白搭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我真不想當甚麼承恩公。你看崇文山——」

  「咄!」桂祥夫人搶著打斷,「越說越好了,怎麼拿這個倒霉鬼來比你自己?也不嫌忌諱!」

  桂祥將頭一縮,煙槍入口,吞雲吐霧,百事不問。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,實在有些傷心,也有些擔心:二月初五,皇帝賜宴后家,百官奉陪,桂祥沒有做過大官,也沒有經過大場面,到了那天,高踞東面首座,位在大學士之上,為殿內殿外所一致矚目。看他這委瑣的形容,到那時候會不會失儀,鬧出離奇的笑話來?實在難說得很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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