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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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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,我亦不甚了了。他的籍貫就弄不清楚,先是浙江上虞,改隸大興,又改隸杭州,而世居吳江同裏鎮。」 同裏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,賭風極盛,張曜年輕的時候,便日夜在賭場中討生活,有一次耍無賴,為他一個姓陳的親戚批頰痛斥。張曜大為悔恨,年輕好面子,這一來自覺在同裏無臉見人,遠走河南,投奔他的姑夫,固始知縣蒯賀蓀。 蒯賀蓀也知道這個內侄,少年無賴,不堪委任,而且目不識丁亦無用處。不過天下每一個縣衙門,都有這類「官親」,處置之道,無非每天兩頓大鍋飯,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,張曜就是這樣在他姑夫那裏吃閒飯。 麻煩的是閒飯吃不飽。張曜生來魁梧,閒來無事玩石鎖、仙人擔練膂力,所以食量甚大,飯桌上風捲殘雲似的,害得別人常常吃白飯,廚子對他更加厭惡。張曜自覺無趣,只好節食,在衙門裏吃了飯,再到外面食攤上去找補。這一來,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,自然不夠,連剃頭洗澡的錢都沒有,蓬頭垢面,衣衫襤褸,蒯賀蓀見了就罵,這碗閒飯,著實難吃。 其時捻軍初起,但聲勢甚盛,當地士紳會齊了去見蒯賀蓀,願意湊出錢來招募鄉兵以自保。這是各地通行的辦法,蒯賀蓀當然接納,招募了三百人。但要派一名管帶,卻無人應命,因為人數既少,又無訓練,決不能抵擋越「捻」越大,越「捻」越緊的捻軍。 張曜倒有躍躍欲試之意,但深知他姑夫輕視他,不敢貿然開口。最後,真的找不到人了,他才硬著頭皮自告奮勇,蒯賀蓀沒有選擇的餘地,便將三百人交了給他。 就這天黃昏,快馬來報,大股捻軍已撲向固始。蒯賀蓀大起驚慌,計無所出,張曜卻沉著得很,認為這三百人不能守城,要埋伏在城外,教捻軍不知虛實,一驚而走,才保得住固始。 蒯賀蓀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,便讓他帶隊出城。這一夜奇襲敵壘,便如傳聞中所說的,恰好遇到僧王,激賞之下,以朝廷授權,便宜行事,給了張曜一個五品頂戴。以後蒯賀蓀調職,張曜便接他姑夫的遺缺,當了固始知縣。他開始讀書,確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為南陽鎮總兵以後,不過另延文士為師,卻不是他夫人的學生。 「倒是有件事,真可以看出張朗齋的性情。」左宗棠說道:「劉毓楠當安徽鳳穎道,被劾落職,回河南祥符老家,貧無聊賴,居然跟張朗齋通慇勤。諸位猜張朗齋作何態度?」 「自然是不報。」寶鋆答說。 「不然。」李鴻藻說:「貽以千金。」 「是的。」左宗棠點點頭,「每年如此。最妙的是,每次給劉毓楠的信上,都鈐一方小印,四個字:『目不識丁』。」 「這不是揶揄。」李鴻藻大為讚歎,「是感念劉毓楠栽成之德。胸襟如此,真正可愛。」 「這倒跟樊燮的事相像。」 寶鋆所指的樊燮,也是個總兵,當年也是因為目不識丁為湖南巡撫駱秉章所嚴劾,而實在是在駱秉章幕中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的主意。樊燮罷官,回到湖北恩施老家,憤不能平,延名師教他的兒子樊增祥讀書,說是「不中進士就不是我的兒子。」果然,樊增祥刻苦力學,光緒三年成進士、點翰林,不負老父的期望。 「說起來也是我一激之力。只不知樊雲門可有張朗齋的雅量?」說著,左宗棠掀髯大笑。 由於張曜有這些傳奇的故事,益令人想見他一見,所以當時便作了決定,接受左宗棠的意見,由軍機擬旨,召張曜到京,面受機宜。然後各自散去。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裏置了一所住宅,並且接來了眷屬。第一個通家之好是於他有恩的潘祖蔭,常有往來,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,所以由軍機處散出來,逕赴潘家去赴午宴。潘祖蔭富於收藏,特別是金石碑版,宴罷一一為左宗棠指點。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,還是左宗棠送他的,此時聽潘祖蔭細述源流,考證得明明白白,頗有寶劍贈與烈士之感,因而主人得意,客人更得意。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,聽差來報:「塗大人來拜!」 「塗大人」是指河南巡撫塗宗瀛,安徽六合人,舉人出身,替曾國藩辦過糧台,跟左宗棠也算熟人,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,這次奉召入覲,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,這第二次來拜,就可以不見了。 「擋駕!」 「回老爺的話,塗大人說來辭行,還有事要談。」 潘祖蔭有些為難,有貴客在此,不能不陪,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,又怕他會當著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,未免尷尬。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,而且人也倦了,便即說道:「塗朗軒也是舊識,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,暢談往事。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。」 於是潘祖蔭吩咐聽差,將塗宗瀛先請到花廳裏坐,然後開中門送客,看左宗棠上了轎,才回進來會塗宗瀛。 照例寒暄過後,塗宗瀛才道明來意,是特為來談一件案子。 ▼二十八 捕快作賊 河南多盜,捉盜賊要靠捕快,所以盜賊一多,捕快也多,大縣列名「隸籍」的,竟有上千人之多。其實,正如俗語所說的「捕快賊出身」,白天坐在「班房」裏的捕快,正就是黑夜裏明火執仗的強盜。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個捕快,是南陽府鎮平縣的胡體安,此人就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大強盜。自己當然不出手,也不在本地做案,是指派徒子徒孫劫人於數百里外。由於手段狡猾,而且聲氣廣通,所以很少出事。如果案子鬧得太大,追得太急,胡體安還有最後一著:以重金買出貧民來「頂兇」。 有一次胡體安的黨羽,在光州搶了一個姓趙的布商,此人是當地巨富,被劫以後,照例報案,也照例不會有何結果。於是姓趙的自己僱人在私下偵查,查出來是胡體安主謀指使。姓趙的便親自上省,走了巡撫衙門文案委員的門路,直接向巡撫塗宗瀛呈控。發交臬司衙門審問。苦主指證歷歷,毫無可疑,於是塗宗瀛下令,指名拘捕胡體安。 密札由巡撫衙門下達臬司,然後由道而府,由府而縣,層層照行,到了鎮平知縣手裏,拆閱之下,大驚失色。 鎮平知縣是個山東人,名叫馬翥,三甲進士出身,「榜下即用」,抽籤分發河南。論州縣補缺的班次,新科進士是「老虎班」,遇缺即補,所以到省稟見的第三天,藩司衙門就「掛牌」委署鎮平知縣。到任不過半個月,就遇見這麼一件有關「考成」的盜案,主犯竟是本縣的捕快,如何交代得過去?即使逮捕歸案,失察的處分,必不可免。 「老夫子,」他向刑名師爺說:「你看看,真正該我倒霉,本縣的捕快,竟遠到光州作案,上峰指名查拿,足見重視。請老夫子連夜辦公事,拿這個胡體安,押解上去。」 「慢來,東翁!」姓毛的刑名師爺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這個胡體安,還不知道在那裏呢!」 「怎麼?」馬翥愕然,「不是本縣的捕快嗎?」 「名為捕快,其實也許是地痞、流氓,或者是充眼線的,掛個名而已。」毛師爺又說:「東翁剛剛通籍,又剛剛到任,對河南的情形,諒來還不熟悉。喏,是這麼回事……」 等毛師爺略略談了河南多盜所以多捕快的緣故,馬翥更加著慌,「照此看來,這胡體安能不能緝捕歸案,猶在未定之天。」他說,「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,怎麼辦呢?」 「事情是有點棘手,不過東翁不必著急。等我來想辦法。」 於是毛師爺從床頭箱子裏取出一個小本子,背著馬翥翻了半天。這是個不肯讓任何人寓目的「秘本」,裏面記載著各種辦刑案所必須的資料,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冊,姓名年籍,是「承襲」還是新補,新補則來歷如何?查到胡體安,下面註明:「劉學太保薦。」 「不要緊。等我找個人來問問。」 「找誰?」馬翥問道。 「也是本縣的捕快,劉學太。這是個真捕快。」 於是到班房裏傳喚捕快劉學太。磕罷了頭,劉學太只向毛師爺問說:「師大老爺,有甚麼吩咐?」 「你的麻煩來了!」毛師爺向窗外窺探的人喝道:「都替我出去!關門。」 幕友的規矩,都是獨住一院,食宿辦公,皆在一起,關防十分嚴密。劉學太見他如此處置,知道真正有了麻煩,臉色頓時就變了。 「你保薦過幾個名字?」 這是指保薦捕快,劉學太一時也記不清,想到就說,一共報了五個名字,其中沒有胡體安。 「不對吧!」毛師爺問道:「有個胡體安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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