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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胡體安!」劉學太嚇一大跳,「保這個人的,多著呢!不止我一個。」

  「我只找你一個!」毛師爺揚一揚他的「秘本」,又加一句:

  「我只著落在你身上。」

  「師大老爺明鑒,」劉學太跪了下來,「胡體安是本縣一霸,極難惹的,如果風聲透露,一定抓不到了。師大老爺既然著落在我身上,我一定想法子抓人來,公事上好有交代,大老爺的前程可以保住,不過——」

  聽他欲言又止,自然有條件要談,毛師爺問道:「你還有甚麼話,儘管說。」

  「請大老爺體恤,第一、限期寬些;第二、我的家小不動,免得打草驚蛇。」

  「家小不動」,是請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屬,差役奉命辦案,為加重壓力,原有這樣的辦法。如果扣押了劉學太的家屬,可能胡體安會起疑心,所以說是「免得打草驚蛇」。這要求合乎情理,毛師爺允許了他。

  「不動你的家小,可以。不過,限期不能寬,因為上面的限期也緊得很。我給你三天限,第四天沒有人來,可別怪我無情,要請您老娘來吃牢飯了。」

  ***

  劉學太跟胡體安是有往來的,他在光州那件案子,劉學太亦略有所聞。抓他倒不難,「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」,胡體安在鎮平的產業甚多,決不會走,軟騙硬逼,總可以把他弄到手。但這一來便結成了生死冤仇,人家黨羽眾多,而且都是亡命之徒,自己決不能去惹這場殺身之禍。

  想來想去,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辦。當跟毛師爺答話時,說「一定想法子抓人來,公事上好有交代」,便是暗示:總有一個「主犯」就是。如今只有跟胡體安自己去商量,弄個「主犯」來歸案。

  「胡老大,」他屏人密告:「光州那件案子犯了,指名要你的人,著落在我身上。你說怎麼辦吧?」

  胡體安先驚後笑:「老劉,你是跟我開玩笑?自己弟兄,有話好說,何必來這套?」

  「這你就不對了!我當你自己人,才來老實告訴你,請你自己想辦法,你倒疑心,我在你身上玩甚麼花樣,這不太冤屈人?你不想想,保薦你的是我,我把你弄了進去,於我有甚麼好處?」

  最後一句話,說得很透徹,胡體安原是一種試探,探明真情,隨即改容相謝:「老劉,老劉,我跟你說笑話的。你這樣維護我,我豈有不明白的道理。來,來,我跟你好好討教。」

  引入密室,一榻橫陳,兩個人隔著鴉片煙燈,悄悄計議,決定了弄一個「頂兇」去搪塞的步驟。第一件大事,當然是在毛師爺那裏送一筆重禮。

  禮送進去,毛師爺收下了,這就表示毛師爺已有所默喻。於是在胡體安家抓了個人到「班房」,這個人是個十五歲的孩子,名叫王樹汶,是胡體安家廚房裏當雜差的小廝。

  「先把他吊起來!」劉學太喝道,「問他,叫甚麼名字?」

  吊起來一問,王樹汶哭著說道:「我叫王樹汶。」

  「甚麼王樹汶?替我打,著實打!」

  「不是,不是。」王樹汶大喊,「我叫胡體安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放下來,放下來!」劉學太作出那種驚嚇了小孩,心懷歉疚而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撫慰的神情,「早說你是胡某人,不就用不著吃苦頭了嗎?」

  於是旁邊的人一擁而上,七手八腳把吊著的王樹汶放了下來,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,擦眼淚的擦眼淚,服侍得倒是好周到。

  「小鬼該餓了,弄頓好的給他吃!」

  縣衙門前的小吃攤子最多,不一會就送來了一碟子鹵驢肉,一大碗酸辣湯,一盤洋麵饃饃,熱氣騰騰,香味撲鼻,但是眼淚汪汪的王樹汶卻只是搖頭。

  「吃啊!」有個年紀跟王樹汶差不多的小皂隸,老氣模秋地說,「男子漢、大丈夫,一人做事一人當,幹嗎弄出這等樣?」

  一語未畢,臉上著了一巴掌,「去你娘的!」劉學太惱他「一人做事一人當」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,瞪眼罵道:「這裏沒有你的話!你他媽的少開口,沒有人當你啞巴。」

  等那小皂隸捂著臉,嘟著嘴避到一邊,王樹汶怯怯地問道:「劉大爺,你說的話算不算數?是不是騙我?」

  「我怎麼騙你?那句話不算數?」

  「就是,就是『沒有死罪』那句話。」

  「當然囉,怎麼會有死罪?」劉學太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,拉住他的手,用懇切得恨不能挖出心來給他看的神情說:「你倒想想,如果不是上頭都說好了,憑你這樣兒,混充得過去嗎?你雖只十五歲,很懂事了,總也聽說過『頂兇』是怎麼回事?現在是為了敷衍公事,不能不裝個樣子。你儘管放心大膽,上頭怎麼問,你怎麼答,包你無事。」

  「會不會打屁股?」

  「這就在你自己囉!」劉學太將身子一仰,「您老老實實招供,不惹縣大老爺生氣,他憑甚麼打你?」

  王樹汶想了一下,點點頭,拿起一個饅頭,掰開一塊,放在嘴裏,慢慢咀嚼著。

  「不過有句話,我先關照你,你別怕!」劉學太很從容地說:「公事有公事的樣子,儘管暗底下都說好了,場面上要裝得像,照道理說,這種案子要釘鐐,不要緊的,一切有我。」

  這一下,王樹汶倒了胃口,銜著一口食物,怔怔地望著劉學太,疑懼滿面。

  「跟你說過了,只是裝樣子,到了監獄裏,我馬上替你卸掉。總之一句話,你相信我劉大叔,放心就是。」

  「劉大叔,」王樹汶問道:「你說沒有死罪,那麼,是甚麼罪呢?」

  「至多三年的牢獄之災。在監獄裏,讓你睡高鋪,一天兩頓,這樣的白麵饃饃管你個夠。准包三年下來,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,連你自己都認不得你自己了。」劉學太放低了聲音又說:「三年一滿,不是許了你了嗎?兩頃地、五十兩銀子,娶個老婆,雇兩個長工,小子,你時來運轉,馬上就成家立業了!」說著,便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,是替他高興得忘形的神氣。

  王樹汶的臉色漸漸開朗了,然而就像黃梅天氣那樣,陽光從雲端裏漏了一下,旋又消失,依然陰霾滿天,「我不相信有那麼好的事!」他搖搖頭。

  「誰騙你?誰騙你就天誅地滅。」劉學太煞有介事地,「明天就讓那面寫契給你,五十兩銀子替你存在裕豐源,摺子交給你自己收著。這總行了吧?」裕豐源是鎮平縣唯一的一家山西票號。

  「真的?」

  「當然是真的。我不賭過咒了嗎?」

  終於,王樹汶點點頭,重新開始喝湯吃饅頭。劉學太便又叮囑了一番話,將他穩住了方始離座,走到間壁屋子。

  ***

  「我看見了。」刑房張書辦大搖其頭,「怎麼弄這麼一個孩子來?也要搪塞得過去才行啊!」

  怎麼會搪塞不過去?劉學太知道,張書辦一肚子的詭計,死的也能說成活的,何況有個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裏?他這樣表示,當然是有作用的,為求痛快,不如自己知趣。

  「老胡讓我捎了信來,」他低聲說道,「有筆孝敬,馬上替張二叔你存到裕豐源去。」接著便伸了兩個指頭。

  「二百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這麼件案子——」

  「這是先表微意。」劉學太搶著說:「事情弄好了,還有這個數。」他又伸了三個指頭。

  張書辦想了一下,很認真地說:「也罷了!不過話說在頭裏,我是淨得。」

  「自然,自然。毛師爺那裏另外已經有了。」

  「我上去說。倘或他有話下來,你得告訴老胡,讓他找補。」

  「那當然,反正不讓你為難就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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