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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提到輿地風水,醇王不由得便想到,最近由劉銘傳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爭議。當中俄交涉緊張之時,朝命召宿將入覲,鮑超最先到京,而劉銘傳卻遲遲其行,直到上年秋天,方始北上。經過保定時,與李鴻章有好幾日的盤桓,剪燭長談,認為自強之道,關鍵在於建造鐵路。李鴻章當時正在籌劃開辦南北洋電報,也覺得建造鐵路與電報相輔並行,功效更好,因而力贊其成,並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務的文案委員,代為擬摺具奏。

  奏摺中首先陳述「鐵路之利,於漕務、賑務、商務、礦務、厘捐、行旅者,不可殫述,而於用兵尤不可緩」。因為第一,中國幅員遼闊,「畫疆而守,則防不勝防,馳逐往來,則鞭長莫及,惟鐵路一開,則東西南北,呼吸相通,視敵所趨,相機策應,雖萬里之遙,數日可至,百萬之眾,一呼而集。」

  其次:「兵合則強,分則弱。以中國十八省計之,兵非不多,餉非不足,然此疆彼界,各具一心,遇有兵端,自顧不暇,徵餉調兵,無力承應。若鐵路告成,則聲勢聯絡,血脈貫通,裁兵節餉,並成勁旅,防邊防海,轉運槍炮,朝發夕至。駐防之兵,即可為游擊之旅,十八省合為一氣,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。將來兵權餉權,俱在朝廷,內重外輕,不為疆臣所牽制矣。」

  劉銘傳認為中國的要路有南北兩條,南路又分為二:一條是由清江浦經山東,一條是由漢口經河南,都抵達京師。北路則由京師東通奉天,西到甘肅,如果不能同時並舉,可以借洋債先修清江浦經山東到京城這一條,與南北洋電報,互為表裏。

  這個奏摺,相當動聽,尤其是「兵權餉權,俱在朝廷,內重外輕,不為疆臣所牽制」這兩句話,雖是李鴻章借劉銘傳之口,對左宗棠放的冷箭,而在朝廷,卻實在是搔著了癢處。因此,朝旨命直隸總督李鴻章,兩江總督劉坤一,「悉心籌商,妥議具奏」。

  南北洋的意見,大不相同,劉坤一反對,而李鴻章自然贊成,復奏說建造鐵路,對於國計、軍政、京畿、民生、轉運、郵政、礦務、招商、輪船、行旅等等,都有莫大的好處。但「借用洋債,外人於鐵路把持侵佔,與妨害國用諸端,亦不可不防。」當然,這是對左宗棠借用洋債,趁機會作變相的攻擊。

  儘管劉銘傳的原摺、李鴻章的復奏,多方申述建造鐵路「其利甚溥」,而在京裏卻很難找得到同調。言官合疏卻說得一無是處,有「三大弊」,「九不利」,「五害」,主要的就因為開鐵路便得挖斷不知多少家祖墳上的來龍去脈,風水所關,便是禍福所繫,所以極力反對。

  醇王意會到此,心存警惕,很勉強地答應了下來。左宗棠卻是處事敏捷,很快地便調集了王德榜所督帶的左營親軍,先就動起手來,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難惹,少不得盡力支援。

  左宗棠雖於經世實用之學,無所不窺,但到底不是治河的專才,名為「自出相度機宜」,其實並不曾深究,因陋就簡,沒有幾天就讓人看出來,他是近乎空疏鋪張的性情,因而朝士譏評,隨處可以聽到。

  ▼二十七 收復伊犁

  中俄交涉,和平了結,伊犁復歸版圖,朝中重見一片昇平的氣象,但是,慈安太后卻是心力交瘁,厭倦視朝了。

  「這一年多,我真是累了。」她微微咳嗽著對恭王和軍機大臣說,「如今總算平平安安地,都靠大家同心協力,才有這麼個結果。真正不容易!」

  「這是上託兩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。」恭王答道,「俄事雖已了結,新疆的善後事宜,還很麻煩,臣等惟有悉心籌劃,請旨施行。聖母皇太后聖躬不豫,至今還在調養,朝中大政,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於上,臣等才能稟承。聖躬關係甚重,千萬珍攝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慈安太后停了一下,強打精神,垂詢新疆的善後事宜,「我現在不擔心別的,只擔心俄國人反覆,將來伊犁交回,咱們是怎麼個接收?」

  「自然是派兵接收,等新約訂成,還有許多細節,由總理衙門另外與俄國使臣磋商。」

  「派兵接收,只怕又會生出事故,總要規定得明明白白,讓俄國人沒有話說。」慈安太后又說,「你們看看,是不是找劉錦棠到京裏來,問問他們,可有甚麼難處?預先替他們想辦法。還有,以前左宗棠奏過,新疆該設行省,我記得當時定規,等伊犁收回再議。如今該怎麼辦呢?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答道,「也還早。等收回伊犁,再議不遲。」

  「那也得問問劉錦棠他們。」慈安太后吩咐,「你們去商量,是找劉錦棠,還是找張曜進京來談?」

  ***

  回到軍機處商議,決定召劉錦棠的副手,以廣東陸路提督幫辦新疆軍務的張曜進京,這是左宗棠的建議。因為將來率軍接收伊犁的,必是張曜,一面要問他有何「難處」,一面指示機宜,亦以直接告訴張曜為宜。

  「張朗齋此人,關於他的生平,有許多有趣的傳說。」寶鋆興味盎然地問左宗棠:「到底那些傳說,是真是假?」

  「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傳聞?」

  傳聞中說:張曜少年殺人,亡命河南固始。那時河南鬧捻子,民間多結團自保,張曜勇武能馭眾,被推為首腦,都叫他「張大哥」。

  咸豐末年,捻軍張總愚進撲固始,情勢危急。縣令姓蒯有個女兒,是美人也是才女,鍾愛異常。蒯大老爺心裏在想:城池一破,自己是地方官,守土有責,自然與城共存亡,家人亦必不能倖免。與其這樣白死,不如死中求生,覓一條出路。於是親筆寫了一道告示,貼在十字路口。這通告示,轟動了整個固始城,津津樂道,竟似忘了身在危城,朝不保夕。

  告示的內容很簡單,只說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,縣令以愛女許配此人為妻。這個獎賞,重於千金,但卻沒有「勇夫」敢學毛遂的自薦,都說:「這分艷福,只有讓張大哥去享。」

  在弟兄們慫恿之下,張曜也就躍躍欲試了。蒯縣令原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,相見之下,看他相貌魁偉,先就有了信心。問到破敵之計,覺得張曜的話更有道理。

  張曜以為敵眾我寡,非出奇兵,不能獲勝。他表示只需三百人,即可奏功,但這三百人,需個個精壯,不能有一弱者。蒯縣令便讓他自己挑了三百人,大碗酒、大塊肉,好好地犒勞了一頓,親自送他們出城擊敵。

  張曜揀隱蔽之處埋伏好了,三更時分,奇襲敵營,奔走如風,銳不可當。城內是早就約定好了的,蒯縣令調派守軍民伕,多備鼓角號炮。一見前方有了行動,城上便大張聲勢,吶喊助威。捻軍倉卒應變,不知官軍有多少,無心戀戰,紛紛潰退。

  其時正好僧格林沁率領他的有名的蒙古馬隊,星夜馳援,數里之外,就望見火光中,官軍往來馳逐,威風八面,大為驚奇。等捻軍敗走,親自馳馬來詢問究竟,張曜略陳經過,僧王大為高興,奏保張曜當知縣,同時出面作大媒,為他迎娶了蒯小姐。

  蒯小姐是名符其實的「掌印夫人」。她不但美而多才,並且精於吏事。張曜是不識字的,所以一切公文,全由夫人處理。外人卻不知道,都說「張大老爺是文武全才」。上官亦以張曜為能員,所以官運亨通,扶搖直上,沒有幾年就當到了河南藩司。

  於是有個御史劉毓楠,不知為甚麼與張曜過不去?奏劾他「目不識丁」。原摺下河南巡撫查察屬實,一字不識,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財務?照例由文改武,調派為南陽鎮總兵。

  這是很丟面子的事,張曜既怒且憤,但無可奈何,只能拜夫人為老師,像蒙童那樣,從「認字號」開始讀書。年紀長了,自然是悟性好、記性不好,背書背不出,「老師」往往大發嬌嗔,有時罵得人下不了台,而張曜甘之如飴。

  「我看過他的尺牘。」談到這裏,寶鋆舉了實例:「書法楚楚可觀,顏之骨、米之肉,倒覺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,猶勝一籌。」

  「這是佩翁的獎飾。」左宗棠笑道,「張朗齋懼內是不錯,不過外間的傳聞,未免失實。」

  「正為失實,所以請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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