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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八十一 賢王憂國 因此,這天晚上,他百感交集,心事重重,等榮祿走後,一個人在廳裏蹀躞不停。十三年來的往事,一齊兜上心來。這個「年號」怕會成為不祥之讖。當時覺得「同治」二字擬得極好,一則示天下以上下一心,君臣同治,再則有「同於順治」,重開盛運之意,誰知同於順治的,竟是天花! 果真同於順治,還算是不幸之大幸,順治皇帝至少還有裕親王福全和聖祖兩個兒子,當今皇帝萬一崩逝,皇位誰屬? 這是最大的一個忌諱。恭王無人可語,連寶鋆都不便讓他與聞,唯一可以促膝密談的,只有一個文祥,偏偏又在神思衰頹的病中。同時將來為大行皇帝立嗣,亦須取決於近支親貴的公議,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,曾經想過這件大事沒有?如果想過,屬意何人,最好能夠先探一探口氣。 這樣心亂如麻地想到午夜將過,恭王福晉不能不命丫頭來催請歸寢,因為卯正入宮,寅時就得起身,已睡不到一兩個時辰。但等上了床依舊不能入夢,迷迷糊糊地聽得鐘打四點,丫頭卻又躡手躡腳來催請起身。問到天氣,雪是早停了,卻冷得比下雪天更厲害,上轎時撲面寒風,利如薄刃,恭王打了個寒噤,往後一縮。這一縮回來,一身的勁洩了個乾淨,幾乎就不想再上轎,他覺得雙肩異常沉重,壓得他難以舉步。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覺,面對當前的局面,他深知自己的責任比辛酉政變那一年還要重。那一年內外一心,至少還有個慈禧太后可以聽自己的指揮行事,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遠非昔比,自己要對付的正是她!只要有風聲傳出去,說恭王筋疲力竭,難勝艱鉅,對野心勃勃的慈禧太后而言,正是一大鼓勵,得寸進尺,攫取權力的企圖將更旺盛,那就益難應付了。 因此,他挺一挺胸,迎著寒風,坐上轎子,出府進宮。一到先看脈案和起居單,病況又加了一兩分,潰腫未消,脈息則滑緩無力,此外又添了一樣徵候,小解頻數,一夜十幾次之多。 「人呢?」他問徹夜在養心殿照料的榮祿,「精神怎麼樣?」 「委頓得很!」榮祿答道,「據李卓軒說,怕元氣太傷,得要進溫補的藥。」 「我看,」寶鋆在一旁接口,「李卓軒對外科,似乎不甚在行,得要另外想辦法,或者在太醫院找,或者在外頭訪一訪,看有好外科沒有?」 「是!」榮祿深深點頭,「兩宮太后也這麼吩咐。而且,李卓軒自己也有舉賢的意思。」 恭王用舌尖抵著牙齦,發出「嗞嗞」的聲音。心中又添了些憂煩,李德立「舉賢」是沒把握的表示,如果有幾分把握,替皇上治好了病,是絕大的功勞,他再也不肯讓的。 「請懿旨吧!」他說,「讓李卓軒在養心殿聽信兒,有甚麼話,叫他當面說。」 等到「見面」時,只見慈安太后淚痕未乾,慈禧太后容顏慘淡,提到皇帝的病症,她說:「不能再耽誤了!聽說太醫院有個姓韓的外科,手段挺高的,你們看,是不是讓姓韓的一起請脈?」 「臣也聽說過。」恭王答道,「不過,臣以為還是責成李德立比較穩妥。」 恭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責,兩宮太后雖覺得他的本事有限,但聖躬違和,一直是他請脈,十幾年下來,對於皇帝的體質,瞭解得極清楚,似乎也只有責成他盡心療治之一法,因而同意恭王的建議,是不是要韓姓外科一起請脈,聽由李德立作決定。 李德立也是情急無奈,只要能夠將皇帝的病暫時壓了下去,他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,亦不願讓屬下插手。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,一籌莫展的地步,只好把太醫院的外科韓九同一起找了來請脈。 外科是外科的說法,一摸腰間紅腫之處,知道灌膿灌足了,於是揭開膏藥,輕輕一擠,但見膿汁如箭激一般,直向外射。擠乾了敷藥,是輕粉、珠粉之類的收斂劑。內服的藥,仍是黨參、肉桂、茯苓之類,等煎好服下,到了夜裏,皇帝煩躁不安,只嚷口渴,而且不斷乾嘔。當時傳了李德立來看,只見皇帝虛火滿面,再一請脈,越發心驚,陽氣過旺,陰液不生,會出大亂子,頓時改弦易轍,用了涼潤的方劑。 第二天諸王進宮,一看脈案和藥方,溫補改為涼潤,治法大不相同,無不驚疑,找了李德立來問,他的口氣也變了,說溫補並未見效,反見壞處,唯有滋陰化毒,「暫時守住,慢慢再看」。 ▼八十二 初議立嗣 這「守住」兩字,意味著性命難保,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,也就是要考慮用人參了。人參被認為是「藥中之王」,可以續命,用到這樣的藥,傳出消息去,會引起絕大的驚疑。因此,連兩宮太后在內,都認為「風聲太大」,以緩用為宜。而李德立亦從此開始,表示對皇帝的病症,實無把握。至於韓九同則更有危切之言,當然,他只能反覆申言,痘毒深入肌裏,不易洩盡,無法說出真正的病根。 「老六,」惇王悄悄向恭王說,「我看得為皇上立後吧?」 為了宗社有託,此舉原是有必要的,恭王內心亦有同感,但此議決不可輕發,因為一則對皇帝而言,此是絕大的刺激,於病體不宜,再則是立何人為皇帝之後,大費考慮。 要立,當然是立宣宗的曾孫。宣宗一支,「溥」字輩的只有兩個人,宣宗的長孫,貝勒載治有兩個兒子,依家法只能將他的第二子,出世才八個月的溥侃,嗣繼皇帝為子,但是載治卻又不是宣宗的嫡親長孫。 宣宗的長子叫奕緯,死於道光十一年,得年二十四歲。他原封貝勒,謚隱志,文宗即位後,追贈他的這位大哥為郡王。隱志郡王沒有兒子,宣宗不知怎麼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,嗣繼奕緯為子。而載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孫,永璋無子,以成親王永瑆第二子綿懿為子,綿懿生奕紀,奕紀生載治,因此,如果以溥侃立為皇帝之後,則一旦「出大事」,皇位將轉入成親王一支。鑒於明朝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為嘉靖皇帝,結果連孝宗都被改稱為「皇伯父」的故事,則以乾隆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後嗣位,將來「追尊所生」,連仁宗的血祀,亦成疑問。因而可以想像得到,兩宮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孫,如惠郡王奕祥等人,一定不會贊成。 「再看看吧,」恭王這樣答道,「得便先探探兩宮的口氣。」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:「五哥,這件事忌諱挺多的,你還是擱在肚子裏的好。」 於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。萬一皇帝崩逝,自然要為大行立後,看起來,遷就事實,還只有載治的兒子可以中選。那時的皇后便成了太后,依舊是垂簾聽政,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禧太后,未見得肯交出大權。如果說,這位太皇太后,像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、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后、明英宗的張太皇太后,以及本朝的孝莊太后那樣,慈愛而顧大體,則宮闈清煦,也還罷了,無奈慈禧太后與皇后已如水火,將來一定多事,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調停的嚴重爭執。 說來說去,唯有盼皇帝不死!為此,恭王對皇帝的病勢,越發關心,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來問,所得到的答覆,卻儘是些不著邊際的游詞。 總結李德立的話,皇帝的病情,「五善」不見,「七惡」俱備,而最棘手的是,本源大虧,用濫補則恐陽亢,用涼攻又怕傷氣。而真正的病根,無人敢說,只是私底下有許多流言,甚至說是皇帝的精神已經恍惚,入於彌留之際了。 奇怪的是,在皇帝左右的太監,卻總是這樣對人說:「大有起色了!」「昨天的興致挺好的,還坐起來說笑話呢!」聽了外面的流言,再聽這些話,越令人興起欲蓋彌彰之感。因此,恭王便向兩宮太后面奏,應該讓軍機、御前、近支親貴、弘德殿行走、南書房翰林經常入宮省視,庶幾安定人心。 兩宮太后雖接納了建議,但一時並未實行。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,要挑皇帝精神較好的時候,再宣旨傳召。 這天軍機見面剛完太監來報,說皇帝醒了,於是慈禧太后傳旨:准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、內務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師傅和諳達,入養心殿東暖閣問安。只見皇帝靠在一名太監身上,果然精神甚好,十幾個人由惇王領頭,一一上前瞻視,腰間潰處看不見,只見痘痂猶有一半未落。 「今兒幾時啦?」皇帝這樣問,聲音有些嘶啞。 「今兒十一月二十九。」恭王回答。 「月大月小?」 「月大。」 「後天就是臘月了。」皇帝說,「臘月裏事多。」 「臣等上承兩宮皇太后指示,諸事都有妥貼安排,不煩聖慮。」恭王說道:「如今調養,以靜養體。」 「靜不下來!」皇帝捏著拳,輕捶胸口,「只覺得熱、口渴。」 「心靜自然涼。」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,向恭王看了一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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