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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〇


 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,開方用藥,都在那裏斟酌。這天一到,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,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,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,一半急皇帝,一半是急他自己。皇帝的病不好,不但京堂補缺無望,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。

  「脈息弱而無力。」李德立聲音低微,「腰上的潰腫,說出來嚇人。」

 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「癰」,所談的情形,跟榮祿所見的不同,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,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,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乾,乾是因為剛擠過了膿。

  「根盤很大,」李德立雙掌虛圈,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,「正向背脊漫延。內潰不能說了。」

  「原來病還隱著!」榮祿問道:「這不是三天兩天的病了。你是怎麼治呀?總有個宗旨吧?」

  「內潰是這個樣子,壓都壓不下去,硬壓要出大亂子。」李德立茫然望著空中,「我真沒有想到,中毒中得這麼深。」

  榮祿和翁同龢相顧默然。他們都懂得一點病症方劑,但無非春瘟、傷寒之類,皇帝中的這種「毒」,就茫然不知了。

  「皇上氣血兩虛、腎虧得很厲害,如今只能用保元托裏之法,先扶助元氣。」

  「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藥。」榮祿問道:「這種『毒』,有甚麼管用的藥?」

  「沒有。」李德立搖搖頭:「只好用紫草膏之類。」

  談到這裏,只見一名蘇拉來報,說恭王請榮祿談事。一共兩件事,一件是文祥久病體弱,奏請開缺,慈禧太后降諭,賞假三月。恭王吩咐榮祿,年下事煩,文祥又在病中,要他多去照應。這是他義不容辭,樂於效勞,而且並不難辦的事。

  難辦的那件事,就是前一天李鴻藻和翁同龢所談到的難題,恭王經過多方考慮,認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「毒」,以榮祿最適當,因為他正得寵,並且機警而長於口才。

  榮祿是公認的能員,任何疑難,都有辦法應付,這時雖明知這趟差使不好當,也不能顯現難色,壞了自己的「招牌」。當時便一口應承了下來。

  「你預備甚麼時候跟上頭去回?」恭王問說。

  「要看機會。第一是上頭心境比較好的時候;第二是沒有人的時候。」榮祿略想一想說,「總在今天下午,我找機會面奏。」

  「好!上頭是怎麼個說法,你見了面,就來告訴我。」

  「當然!今晚上我上鑒園去。」

  照恭王的想法,慈禧太后得悉真相,不是生氣就是哭,誰知榮祿的報告,大不相同。慈禧太后既未生氣,亦未流淚,神態雖然沉重,卻頗為平靜,說是已有所聞,又問到底李德立有無把握?

  「這奇啊!」恭王大惑不解,「是聽誰說的呢?」

  「我想,總是由李卓軒那裏輾轉過去的消息。」榮祿又說:「慈禧太后還問起外面有沒有好的大夫?倘或有,不妨保薦。」「我看李卓軒也像是沒有轍了!如果有,倒真不妨保薦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去打聽。」

  榮祿口中這樣說,心裏根本就不考慮,這是個治不好的病,保薦誰就是害誰,萬一治得不對症,連保薦的人都得擔大干係。這樣的傻事,千萬做不得。

  談到這裏,相對沉默,兩人胸中都塞滿了話,但每一句話都牽連著忌諱,難以出口。這樣過了一會,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:「皇后怎麼樣?今兒崇文山來見我,不知道有甚麼話說?我擋了駕。」接著加上一聲重重的嘆息:「唉——!」

  提到這一點,榮祿腦際便浮起在一起的兩張臉,一張是皇后的,雙目失神,臉色灰白,嘴總是緊閉著,也總是在翕動,彷彿牙齒一直在抖戰似的;一張是慈禧太后的,臉色鐵青,從不拿正眼看皇后,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時,嘴角一定也斜掛了下來。世間有難伺候的婆婆,難做人的兒媳婦,就是這一對了。

  「皇后的處境,」榮祿很率直地用了這兩個字:「可憐!」他說:「只要皇上的證候加了一兩分,慈禧太后就怨皇后——那些話,我不敢學,也不忍學。」

  恭王又是半晌無語,然後說了聲:「崇家的運氣真壞!」

  「還有句話,」榮祿湊近恭王,放低聲音,卻仍然遲疑,「我可不知道怎麼說了?」

  「到這個時候,你還忌諱甚麼?」

  「太監在私底下議論——我也是今天才聽見,說皇上的這個病,要過人的,將來還有得麻煩。」

  果然將這種「毒」帶入深宮,是曠古未有的荒唐之事,恭王也真不知道怎麼說了。

  又說:「慧妃反倒撿了便宜。敬事房記的檔,皇上有一年不曾召過慧妃。」

  如說慧妃「撿了便宜」,不就是皇后該倒霉?恭王也聽說過,凡中了這種「毒」的,所生子女,先天就帶了病來,皇嗣不廣,已非國家之福,再有這種情形,真正是大清朝的氣數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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