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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九


  ▼八十 不祥之兆

  慈禧太后特別禮遇「痘神娘娘」,用皇太后的全副儀駕鼓樂前導,引著九條紙紮龍船,以及無數紙紮的金銀玉帛,送到大清門外,那裏已預先搭好一座土壇,「龍船」送上壇去,由惇王領頭行了禮,然後舉火焚燒,一霎時烈焰飛騰,紙灰四散,樣子很像「祖送」。

  「祖送」是大喪的儀節之一,是滿俗的舊俗,稱為「小丟紙」、「大丟紙」。當皇帝初崩,百官哭臨,首先就是焚燒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,器用珍玩,稱為「小丟紙」;到了「金匱」出宮,奉安陵寢時,儀仗中有無數龍亭,分載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,等奉安以後,一火焚淨,稱為「大丟紙」。送娘娘焚燒龍船的景象,與大小丟紙,正相彷彿,因此無不竊竊私議,認為又是一個不祥之兆。

  到此只剩下三天,就過了十八天最危險的時期,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,因為最後這三天結疤落屑,實亦等於脫險了。

 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,內奏事處既無脈案、藥方,亦無起居單,而且奏事太監孟忠吉口傳諭旨:「不用請安!」照這樣看,竟是喜占勿藥。但李德立卻照常進宮請脈,然則沒有脈案、藥方,莫非有不便示人之處?

  他人不在意,翁同龢人最細心,看出其中大有蹊蹺,頗想仔細打聽一番,略想一想,覺得有兩個人好找,一個是新補了內務府大臣的榮祿。從慈禧太后代閱章政、裁決大政的詔旨下達,便奉懿旨:「多在內廷照料」,是新興的大紅人之一,翁同龢跟他很談得來,如果找到了他,養心殿是何光景,一定可以明瞭。無奈他奔走於長春宮、養心殿之間,一時碰不著面。

  那就只有找李鴻藻了。翁同龢還特地找個因由,翻了翻很僻的醫書,抄了些痘後調養的方子,帶到李家,預備請李鴻藻得便口奏。

  一見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異,眉宇間積鬱不開,不斷咬著嘴唇,倒像那裏有痛楚,竭力熬忍似的。

  等翁同龢說明來意,李鴻藻接過方子,略看一看,沉吟不語,這是根本沒有心思來管這些方子的態度,翁同龢倒奇怪了。

  「蘭翁!」翁同龢說:「如果不便口奏,無妨作罷。」

  「說實話吧,天花是不要緊了。」

  這一下,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、藥方、無起居單那回事,同時也驚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,多半不錯,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。

  「唉!」李鴻藻搖頭嘆息,頓一頓足說,「我竟不知從那裏說起?」

  「是——?」

  「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這突起的波瀾,不但萬分意外,而且也令人難信。然而,不信卻又不可。」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,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:「你看!」

  接來一看,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,一張是:

  「脈息浮數,痂落七成,肉色紅潤,惟遺洩赤濁,腰疼腿酸,抽筋,係毒熱內擾所致。用保元清毒法。」

  第二張寫的是:

  「痂已落、洩漸止,而頭暈發熱,腰腿重疼,便秘抽筋,係腎虛停食感寒所致。」

  第三張註明,是這天酉刻的方子:

  「頭暈發熱,餘毒乘虛襲入筋絡,腰間腫疼,作癰,流膿,項脖臂膝,皆有潰爛處。藥用保元化毒法,另以膏藥敷之。」所開的藥有生耆、杜仲、金銀花、款冬之類,翁同龢看完驚疑不止。

  「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?」他說,「莫非餘毒所化?」

  「不是天花的餘毒。」李鴻藻搖搖頭。

  天花的餘毒可轉化為癰,在翁同龢從未聽說過,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,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,可能是梅毒發作時,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。

 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聽聞,不易置信的事,「蘭翁,」他必得追問:「是聽誰說的?」

  「李卓軒。」

  「他不會弄錯了吧?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李鴻藻說,「這是甚麼病,他沒有把握,敢瞎說嗎?」

  「真是!」翁同龢還是搖頭,「教人不能相信。」

  「我也是如此!」李鴻藻說,「夏天聽榮仲華說起,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,還有下三濫的地方,當時我心裏就嘀咕,據李卓軒說,早在八月裏就有徵候了。此刻的發作,看似突兀,細細想去,實在其來有自。」

  「那麼,李卓軒怎麼早不說呢?」

  「他不敢。前幾天悄悄兒跟恭王說了,這會兒看看瞞不住,才不能不實說。」李鴻藻又說:「其實早說也無用,這是個好不了的病。」

  「不然!諱疾總是不智之事,早說了,至少可以作個防備,也許就不致於在這會兒發作。照常理而論,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,不就是雪上加霜嗎?」

 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,然而,「你說諱疾不智,」他黯然說道:「看樣子還得諱下去。」

  「難道兩宮面前也瞞著?」

  「就是為此為難。」李鴻藻問,「你可有好主意?」

  「我看不能瞞。」

  「大家也都如此主張。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?誰也難以啟齒。」

  「李卓軒如何?」

  李鴻藻想了半天,也是拿不定主意,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,只能暫且丟開,跟翁同龢淒然相對,嗟嘆不絕。

  到了第二天,下起一場茫茫大雪,翁同龢雖無書房,卻不能不進宮請安。依然一大早衝寒冒雪,到懋勤殿暫息一息,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,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。由於昨天從李鴻藻那裏,瞭解了皇帝的病情,他便不肯盡信脈案,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,如果榮祿在那裏,便好打聽,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?

  「別處都不要緊,就是腰上麻煩。」榮祿皺著眉,比著手勢,「爛成這麼大兩個洞,一個是乾的,一個流膿,那氣味就不能談了。」

  翁同龢聽這一說,越發上了心事,愣了好一會問道:「李卓軒怎麼說呢?」

  「他一會兒就來,你聽他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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