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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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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嗐!你是怎麼想來的?」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,「照你的想法,那麼皇上微服私行,又該怎麼說呢?」 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,然而他也不能釋然,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,總覺得這樣的奇遇,過於反常,決非好事。 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,反倒會闖出禍來,便多方設譬,說這事只有好處,沒有壞處。但應持之以鎮靜,視如無事,則簡在帝心,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,想起舊事,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,至少放考差、放學政,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。 「是的,『持之以鎮靜,視如無事。』千萬不能亂說,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,你我就要倒大霉了!」 「對了!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不可讓另外人知道,切記,切記。」 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,王慶祺一個人坐著發呆。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,一會兒微笑,跟他說話,答非所問,支支吾吾,甚麼也沒有說出來,便有些害怕了。 「景琦,」他推著他問,「莫非你得了痰症?年近歲逼,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!」 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,定定神說道:「表叔,我要轉運了!」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。 他那表叔嚇一大跳:「真有這樣的事?」 「你不看我那朋友,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,為了甚麼?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。事情一點不假,機會也是太好了,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。」王慶祺說,「抓住了,好處多的是,說不定一遷一轉,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,一洗窮翰林的寒酸。」 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,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。於是王慶祺就要借錢,因為他要出門辦事,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,非還賬不能過關。 借到了錢,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,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,一個姓李,是個獨眼龍,取「一目了然」之意,自號「了然先生」,而別人都喊他「李五瞎子」;另一個姓孫,行三。李五和孫三,跟盧檯子一樣,都能編戲,王慶祺就是想跟他們去弄幾個小生戲的本子過來。 私房秘本,自然不肯出手。王慶祺是早就算到了的,另有一套說法,說是奉密旨繕進,交昇平署搬演。宮內一演,外面必定流行,豈不是一炮而紅?同時答應將來抄出大內昆腔的本子,供他們改編皮黃之用,以為交換。 這一下說動了李五和孫三,每人給了一個秘本。王慶祺便到琉璃廠的南紙店,買了上好的宣紙,叫店裏的夥計,打好朱絲格,帶回他親戚家,聚精會神地用端楷謄正,再送到琉璃廠用黃絲線裝訂成冊。 這兩個本子,一個是李五瞎子所編的《悅來店》,取材於一個沒落的旗下達官所寫的《兒女英雄傳》,安公子在悅來店巧遇俠女何玉鳳的故事。另一個名為《得意緣》,描寫落魄書生盧昆傑,為「山大王」看中,許以愛女狄雲鸞。後來盧昆傑發覺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「寨主」,不甘辱身盜窟。而狄雲鸞倒也深明大義,為成全夫婿棄暗投明的意願,臨時授以「雌雄鏢」絕技,盧昆傑得以一路擊退守路的頭目,安然下山。這兩個本子,都是小生戲,都有旦腳,允文允武。場子相當熱鬧,王慶祺揣摩皇帝的意旨,認為一進呈必蒙嘉許。 但是,進呈得有條路子,最簡捷有效的,是找御前當差的太監,不過得要花錢,錢數多少,視身分而定。王慶祺心想,這非得找張英麟不可,他是那裏得來的消息,便由「那裏」設法進呈。 「路子倒有,我怕惹禍。」 「你無須怕!」王慶祺指著那兩個裝潢得異常精緻的本子說:「你看看後面!有禍我獨當,有福則必是同享。」 張英麟翻到最後一頁,只見末尾寫著一行蠅頭小楷:「臣王慶祺跪進」。便點點頭說:「也罷!我找人去辦。」 他找的是一個他的同鄉,開飯莊子的郝掌櫃,跟宮中的太監很熟,講明四十兩銀子的使費,一定進到乾清宮,不過日子不能限定,要看機會。 「可以,可以。」張英麟特別叮囑:「可要說清楚,是翰林院王檢討王慶祺所託。銀子請你墊上,年內一定歸還。」 「銀子小事。」郝掌櫃好意問道:「不過你何必買了花炮給別人放?」 張英麟不敢說怕惹禍的話,因為這一說,郝掌櫃可能會遲疑顧慮,事情就辦不成了。「其中有個緣故,」也說,「改天得閒,我跟你細談。」 郝掌櫃倒真是熱心人,經手之際,自作主張,說明是王慶祺跟張英麟兩個人「對皇上的孝心」。受託的那個太監,便找了乾清宮的太監梁吉慶,轉託小李進呈。 「你拿了人家多少錢?」小李笑道,「跟我說了實話,我替你辦。」 「包裏歸堆四十兩銀子,你也看不上眼,我也不忍心要。你瞧著辦吧,能行就行,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。」 話說得相當硬,小李頗為不悅,真想把「東西退給人家」,但打開本子一看,改變了念頭,這是皇帝的好消遣,何妨留下。 「好吧!我瞧著辦。」 轉眼間過了年,上燈那天,有道明發上諭: 「翰林院編修張英麟、檢討王慶祺,著在弘德殿行走。欽此!」 這道上諭一發抄,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。「弘德殿行走」就是師傅,張、王二人,不論資望、學問,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,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?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?大家都想打聽一下。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,最瞭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,所以有那好事的,特地向他去打聽。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,但不肯明言,因為一則他是方正君子,說破了張、王二人的進身之階,不獨有損聖德,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;二則因為諫勸園工,皇帝對他有點「賭氣」的模樣。年前因為皇帝親政後,初遇元旦,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,特地以「家人」的情誼,加恩近支親貴,由孚郡王奕劻開始,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,賞銀子、賞頂戴、賞花翎,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。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,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「中外王大臣」: 「明年躬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,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,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,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,亦宜特沛恩施,恭親王、文祥、寶鋆,均著交該衙門從優議敘;沈桂芬著賞給御書匾額一方;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、多羅貝勒奕劻、公景壽,均著賞穿帶素貂褂;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、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、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,均著交部從優議敘,用示宣綸錫羨至意。」 軍機大臣中,無不蒙恩,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,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,御筆「錫類延齡」四字。這意思就很明白了,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,賞那方匾額,無非「面子賬」,同時也是隱隱譏責: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。凡是諫阻園工者,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,都認為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。 為此,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。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,實在也是為了大局。如今近臣之中,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,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,還只有這麼一位為他開蒙的師傅。倘或操之過急,師弟之間破了臉,就更難進言了。 當然,李鴻藻不肯說,自有人肯說,不久,張,王二人蒙皇帝「特達之知」的來歷,傳播人口,已不成其為秘密。有跟張英麟、王慶祺熟識的,直言相詢,張英麟覺得頗為受窘,而王慶祺卻不在乎,笑笑不答。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,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,便覺侷促不安,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,總是瞟著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,更如芒刺在背,迫不得已,只好常常告病假。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,對李鴻藻和徐桐,坦然執後輩之禮,而遇到侍讀時,卻當仁不讓。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,為皇帝課詩文,每次入值,總有些題外之話,形跡相當親密,使得徐桐既妒且羨,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。 「稗官說部,雖小道亦有可觀焉!」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,「采風問俗,亦宜瀏覽。不知道有甚麼好的沒有?」 「是!」王慶祺答道,「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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