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 |
| 二〇四 |
|
|
|
「好!」皇帝又叮囑一句:「明天就要回話,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。」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。 王慶祺名為「師傅」,其實已成佞臣,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,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。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,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,交給太監轉呈。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,買了一部《花月痕》、一部《品花寶鑒》,等小李來討回話時,隨手帶了進去。 皇帝如獲至寶,當天就看到深夜,還不肯釋手。第二天起,得晚了,誤了「書房」,索性又看,看到七點鐘,才看奏摺,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摺子,心裏便有些嘀咕,怕這天軍機見面時,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。 正在發愣,小李用銀盤托進一根「綠頭簽」來,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。皇帝便問:「他有甚麼事?」 「聽說是為雙鶴齋的工程。」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,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,明善為此有所奏請,不能不見,點點頭說:「叫他來吧!」 這一召見,使得皇帝大不痛快。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,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,而雙鵝齋雖是小修,亦需二十萬兩銀子。因為限期趕修,特向戶部商量借款,那知戶部一口拒絕,有了「難處」,所以來面奏取旨。 「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?」皇帝厲聲詰責,「如今左一個『有難處』,右一個『有難處』,教我怎麼辦?」 「不是奴才敢於推諉,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,奴才幾個商量,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,事情才會順利。」明善又說:「至於雙鶴齋的工程,奴才那怕傾家蕩產,也要上報鴻恩,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。」 因為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,皇帝的氣平了些,想了想說:「你先下去!等我看看再說。」 等明善退下,就到了御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。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,文祥久病衰弱,說不動話,只說:「奴才有個摺子,請皇上鑒納。」 他的奏摺,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,是文祥的親筆: 「上年十月間,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,『修理圓明園』諭旨,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,曲盡孝思,無微不至。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,難以有成,惟業經明降諭旨,自不容立時中止。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,不宜興此巨工,眾論嘩然,至今未息。伏查御史德泰,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,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,於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鑒,以及加賦斷不可行,即捐輸亦萬難有濟,是以未經舉行。天下臣民,恭讀諭旨,莫不同聲稱頌;茲當皇上親政之初,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,不獨中外輿論以為與當年諭旨,迥不相符,即奴才亦以為此事終難有成也!蓋用兵多年,各省款項支絀,現在被兵省分,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,皆取給於捐輸抽釐,而厘捐兩項,已無不搜括殆盡,園工需用浩繁,何從籌此巨款?即使設法捐輸,所得亦必無幾,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。」 讀到這裏,下面是兩句甚麼話,不用看也就知道了。皇帝嘆口氣,把文祥的奏摺一丟,站起身來,往外走去,殿廷高敞,而在他的感覺中,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,幾乎不可片刻居了。 後院中月色溶溶,從梨花、玉蘭之間,流瀉在地,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,春夜的風味如酒,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,忽然想到瑜嬪。正想開口,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,緩重寬宏的鐘聲,共是九下,宮門早已下鑰,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,輾轉周折,過於費事,不由得意興闌珊,嘆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。 「萬歲爺歇著吧!」小李這樣勸說。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,他自然看得很清楚,心裏也很難過,只是想不出可以為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。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。文祥的奏摺,留中不批,明善的面奏,自然亦無下文。這樣等了兩天,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,要皇帝向軍機面諭,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,是決不可能的事,因為皇帝已經很清楚,說了也無用,無非徒惹一場閒氣! 這對內務府來說,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,然而事情並未絕望,京裏不行,京外還有辦法可想。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,凡是富庶的省分,都得報效,只是第二步的辦法,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。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,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,行文兩湖、兩廣、四川、浙江各省,採辦楠木、柏木、陳黃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,所需工料款,准各省報部作「正開銷」,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啟運日期,以資急用。 這當然可行。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咨文,開明清冊,到兵部請領了火牌,用專差分遞。一個月限期將到,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覆文,但不是報明啟運日期,是說「浙省無從採辦,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。」他說:「浙省向無大木,例不責令辦解」,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,「斷不敢飾詞諉卸,無如限於地利,窮於物產,實非人力所能強致。」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,上年奉准建造「海神廟」,所用樑柱,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,倘或浙江出產大木,戔戔之數,何必外求?又說:「杭州省城內外,向多寬大廟宇,為列聖南巡臨幸之所,軍興以後,盡成焦土,迄今十餘年之久,並無一處起造,雖因民力未充,而其購料之難,亦可概見。」言外餘音,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。 接著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。他說,道光初年,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,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,一處「老林」中開廠砍伐,那裏離水路甚遠,中間隔著崇山峻嶺,披荊斬棘,開闢運道,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。這一次所需的數量,比前次多出數倍,而深山之中,因為經過兵火,燒的燒,砍的砍,成材巨木,極為罕見。必須多派幹員,分赴夷人聚居之處,帶同樵夫嚮導,深入老林尋覓,如有合適的木料,又要勘查道路,倘或中間隔著懸崖深澗,插翅難渡,便不得不加以放棄。即令能夠運出山去,還要顧慮水路,嘉定雅州以上,都為山溪小河,舟楫不通,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,方能扎筏東下。 這兩個摺子,皇帝左看右看,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,只好批了個「著照所請」。內務府的人,得到消息,急得跳腳,都是這樣一通奏摺,便輕輕卸除了千鈞重擔,圓明園拿甚麼來修?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,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,內務府諒他說甚麼也要竭誠報效,所以抱著極大的希望,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。所謂「懇請展緩限期」原是句試探的話,如果嚴限辦理,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,當亦在所不惜,如今「著照所請」,這一「展限」就遙遙無期,不用指望了。 皇帝到底年輕,處事不夠老練,明善等人,憂心忡忡,發覺此事做得相當冒失,大有難乎為繼之勢,然而已是騎虎難下!於是幾個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,悄悄聚會,密籌應付之道。 「事情到了頭上了,說不上不算,只有硬頂著!」總司園工監督的貴寶,心中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,希望把園工搞大,到不可收場之際,能把慈禧太后搬動出來,主持大計,所以這樣極力主張。他說:「前年大婚,開頭那會兒,不也是困難重重,這個哭窮,那個不肯給錢,到臨了兒,還不是照樣轟轟烈烈辦得好熱鬧!」 崇綸比較穩重,搖著頭說:「大婚是大婚,而且有六爺跟寶中堂在那兒主持,各省督撫說甚麼也得買面子。如今,這兩個主兒,」他做了一個六、一個七的手勢,意指恭王和醇王,「都在等著看熱鬧,咱們別弄得不好收場!」 「二大爺!」貴寶就像那恃寵的子侄,放言無忌,「您老這話可說得遠了!奉旨辦事,上頭還有兩宮太后,難道說大家真的一點兒不管?如果打咱們自己這兒就打了退堂鼓,還能指望人家起勁嗎?」 「起勁也得看地方,瞎起勁,管甚麼用?」崇綸又說,「咱們先得看看,到底有那幾處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?量入為出,穩紮穩打。」 「要穩住就很難了。」明善接口說道:「廣東瑞中堂那兒是靠得住的,粵海關也是靠得住的,不過就是那麼一碗水,這會兒喝了,回頭就沒了!」粵海關的收入,向例撥充內務府經費,所以明善這樣說。 「回頭再說回頭的。」春佑出了個主意,「我看用不著百廢俱舉,咱們先修一兩處,弄出個樣兒來,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裏,就比較容易說話了。」 這個建議,在座的人,無不首肯。決定先集中全力,興修兩處,一處是皇帝限期趕修的雙鶴齋,一處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宮。 「那個李光昭怎麼樣了?我看有點靠不住吧?」崇綸這樣問說。 「不管靠得住,靠不住,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替咱們出去張羅,總是好的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