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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▼五十五 姊弟情深

  過不了幾天就是慈禧太后的萬壽,因為籌辦大婚正忙,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壽,必有一番大大的熱鬧,所以這年為示體恤,並無舉動。話雖如此,福晉、命婦,照常入宮拜壽,由昇平署的太監,伺候了一台戲,只少數近支懿親,得以陪侍入座。

  皇帝這兩天比較高興,因為第一,萬壽前後三天不上書房;第二,有了一班遊伴——都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堂弟兄和至親,惇王的兒子載濂、載漪;恭王的兒子載澂,載瀅;僧王的孫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爾蘇;榮安公主的額駙苻珍;獨獨不見榮壽公主的額駙,就是「六額駙」景壽的長子志端。

  「怎麼?」皇帝悄悄問小李,「大格格的女婿,怎麼沒有見?」

  「今兒聖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。」小李單腿下跪答道:「萬歲爺別問這檔子事吧!」

  皇帝既驚且詫:「出了甚麼亂子?怎麼沒有聽說?」

  看看不能攔著他不問,小李便即答道:「榮壽公主額駙,病得起不了床了。」

  「啊——」皇帝失聲問道,「甚麼病?這麼厲害!」

  「吐血!一吐就是一痰盂。大夫已經不肯開方子了。」

  皇帝聽了,半晌作聲不得,怒然跺一跺腳說:「我跟兩位太后去回,我得去看一看!」

  「使不得,使不得!」小李把另一條腿也跪了下來,亂搖著手說,「沒有這個規矩。萬歲爺一去看了,就非死不可。」

  這個規矩,皇帝也聽說過,懿親重臣病危,皇帝有時親自臨視,這是飾終難遇的榮典,也就表示此人已經死定了。高年大臣還無所謂,志端只有十八歲,他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,皇帝如果臨視,就像乾隆年間,於敏中蒙御賜陀羅經被那樣,不死也得死!豈不是太傷「六額駙」和榮壽公主的心?「再說,」小李怕皇帝不死心,又加了一句:「都說是癆病,要遠人,兩位皇太后決不能讓萬歲爺去。」

  這就無法了!皇帝想到十八歲的榮壽公主,年輕輕就要守寡,心如刀絞,無論如何也排遣不開。

  「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兒,我要問問她。」

  「不行!」小李大有難色,「今兒是甚麼日子?說得榮壽公主傷了心,哭哭啼啼的,多不合適。」

  「大格格最懂事,我也不會惹她傷心。不要緊,我在重華宮等。你悄悄兒把她去找來。」

  小李無奈,只好這樣轉念,榮壽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,又是姊弟相聚,就算讓上頭知道了,也不是甚麼罪過!便答應遵旨去找。

  榮壽公主正坐在兩宮太后身後,陪著聽戲,只見有個宮女悄悄塞過來一張紙條,上面歪歪斜斜寫著一行字:「萬歲爺在重華宮召見,問額駙的病。」

  稱「萬歲爺」便知是皇帝的近侍傳旨。她一看這張紙條,心就酸了。一方面為她丈夫的病傷心,一方面也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動。但這時候決不能掉一滴眼淚,強忍著把心定下來,然後等一齣戲完,才託詞溜了出來,只見小李迎上來請了個安,卻未說話。

  雖未說話,卻有暗示,微微一頷首,意思是跟著他走。

  榮壽公主向來講究這些氣派、過節,所以雖已會意,卻渾似未見,只揚著臉一直往前,小李也很乖覺,疾趨而前,側著身子從她身旁趕了上去,遠遠地領路。

  一進重華宮,榮壽公主便看見皇帝的影子,自然,皇帝也看見了她。這就不須小李再引路了,姊弟兩人都往前迎,走到相距五、六步的地方,榮壽公主蹲下身去,先給皇帝請安,照例說一句:「皇上好!」

  皇帝沒有答話,怔怔地看著榮壽公主,彷彿千言萬語,不知說那一句好似地。榮壽公主當然瞭解他的心境,除了感動以外,也不能說甚麼,因為她不能反過去來安慰皇帝。

  「志端怎麼啦?」皇帝終於說了這麼一句,「聽說病很重!」

  榮壽公主的淚水在眼眶裏,就像一碗滿到碗口的水,經不起任何晃蕩,只要一晃,必定會溢出來。這時趕緊背過身子去,手扶著門框,心裏不斷告訴自己:不能哭,不能哭!就這樣盡力自制,畢竟還是流了一陣眼淚。

  「聽說志端的病,跟阿瑪的病一樣。」皇帝在她身後嘆口氣:「怎麼會得了這個病?」

  榮壽公主覺得皇帝的話,非常不中聽,志端雖跟先帝一樣,得了癆病,但漸致不起的原因卻不同。先帝是用醇酒婦人遣愁,有了病自己不知道愛惜保養,志端卻是婚前就有了病,百藥罔效,逐漸地病入膏肓。

  於是她說:「志端的身子,本來就弱。」

  「是啊!」皇帝正要說這句話:「當初誤了你!皇額娘不該把志端指給你!」

  「皇上!」榮壽公主倏地轉過身子來,神色鄭重地說,「我沒有絲毫怨聖母皇太后的心,皇上也千萬不用如此說,皇上待我的情分,我那裏有不知道的?如果為了我,惹出些是非來,那可就罪不容誅了。我實在是誰都不怨,包裏歸堆一句話,就怨我自己福薄!」

  「誰都不怨」這四個字,正見得她怨的人多,第一個太后就不該把個癆病鬼「指婚」;第二是爹娘,應該為女兒打算、打算,當然,等懿旨下來,已是無可挽回,但事前談論多日,只要肯去想辦法,必能打消;第三是「六額駙」,也該想想他兒子的病,不該害人,何況害的是自己的嫡親的內侄女!

  最後榮壽公主也要怨自己,當初不該曲從,只說一句:「我不嫁,願意伺候皇額娘一輩子!」那就是絕好的遁詞。女兒守著娘不嫁,誰也不能逼迫,榮安公主不是因為捨不得麗貴太妃,雖已指婚,至今還在宮裏?

  就因為如此,榮壽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認命了。雖有一肚子委屈,卻不宜在皇帝面前傾吐,因而換了個話題:「皇上大喜啊!」

  皇帝一愣,「你指的甚麼?」他問。

  「這一陣子聖學猛進,說那天在兩位太后面前,很漏了一回臉。」

  提到此事,皇帝現在有些傷心了,不過當然不能答說:用功也是白用,沒有人知道。因而笑笑不答。

  姊弟倆心裏的話多得如一團亂絲,抽著一個頭緒,可以滔滔不絕地談下去,一中斷了,又得另覓頭緒。在片刻沉默以後,皇帝忽然問道:「載澂呢?在家幹些甚麼?」「那兒有回家的時候?一下了『上書房』就在外面胡鬧。」

  榮壽公主說:「我可不愛理他!」

  皇帝聽得這話,心裏很舒服,因為如不是拿自己當最親近的人看,她就不會罵她一母所生的胞弟。然而皇帝卻真羨慕載澂,能一下了上書房,便在「外面」,何必還要「胡鬧」?就逛逛看看也夠了!

  「載澂甘趨下流,皇上見了他,好好兒訓他。」榮壽公主又說,「我每一趟進宮,都聽兩位太后談皇上的功課,皇上將來是太平天子,總要想到千秋萬世的基業,大清朝的天下,都在皇上一個人身上,在書房裏吃苦,就算是為天下臣民吃苦。我常常在想,皇上的功課,我替不了,能替得了就好了,也省得聖母皇太后一提起來,唉,我也不說了,反正聰明不過皇上,天下做父母的苦心,還有甚麼不明白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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