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一六〇


 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,小李越發得勢,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,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,便溜到茶房裏去休息,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,進殿伺候。

  「小李呢?」皇帝不高興地問。

  「皇上且莫問小李。」李鴻藻對崔太監說:「取《論語》來!」

  「是!」崔太監輕聲答應,從書架上把一函《論語》取了來,略略拂拭灰塵,打開封套,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。

  隨手一翻,是《為政》篇,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。皇帝茫然不知,就像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,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,他可以記得起,若問某人是甚麼樣子,皇帝就根本無從置答了。

  「子曰——,子曰——,」皇帝期期艾艾地,一個字都想不起,甚至提他一個頭,亦都無用。

  這一下,李鴻藻的傷心、失望和自愧,併作一副熱淚,流得滿臉都是。

 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,第一次是倭仁為恭王所擠,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,固辭不獲,在授讀時,不知怎麼,忽然悲從中來,老淚縱橫,把皇帝嚇一大跳,不知他為何傷心。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,皇帝卻是瞭解的,內心愧悔,要想一兩句話來安慰,卻不知如何措詞?同時也恨自己,何以開蒙時就唸過的書,會背不出來?因而悄悄把那本《論語》移了過來,要看個究竟。

  一眼看到「君子不器」那句話,皇帝突有靈感:「師傅!這句話怎麼講?」

  李鴻藻擦一擦眼淚,定睛細看,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,把「器」字下面那兩個「口」字遮住,成了「君子不哭」四字,不由得破涕為笑,差一點沒有罵出來:淘氣!

  「皇上聰明天縱,上慰兩宮,下慰萬姓,只在今日痛下決心!」

  皇帝對這位啟蒙的師傅,別有一分敬憚之意,當時便在詞色中表示了「受教」的意思。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,一面威嚇,一面安撫,恩威並用的目的,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,玩心不可太重.把精神都放在書本上。

 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,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,顯得更重要了。他雖一心只打算著討皇帝的歡心,但近來慈禧太后為了皇帝的功課不好,一再遷怒到「跟皇帝的人」,挨罵是常事,吃板子也快有分了,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,裏外夾攻,不能等閒視之,所以就在這天晚上,跪在皇帝面前,苦苦哀求。

  「萬歲就算體恤奴才,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熟了它,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,奴才們的日子就好過了。」

  「扯淡!」皇帝不悅,「別人不知道,難道你也不知道?一早上書房,回來有『引見』的召見,該那兒行禮的行禮,午正又上書房,讀滿書,溫熟書,講摺子,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。一回宮又要視膳。整天忙得個臭要死,還嫌這嫌那!如今索性連你都來教訓我了!」說著,便是一腳踹了過去。

 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,依然跪在皇帝跟前,「萬歲爺的苦楚,奴才怎麼不知道?」他說,「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,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,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,奴才也有面子,奴才情願此刻挨打挨罵,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!」

  這兩句話把皇帝說得萬般無奈,嘆口氣說:「光是背熟了書也沒有用,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。」

 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,一論一詩,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。詩倒還好,寫景抒情的題目,跟皇帝的性情對路,作論就很難說了,不是空空泛泛,沒個著手之處,就有堯天舜日,典故太多,無法安排。小李也知道,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,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,便悄悄說道:「聽說翁師傅出的題目,都是頭一天想好了,寫在紙片兒上,夾在書裏,書是由他的聽差拿著,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弄出來,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。」

  「這——,」皇帝有點心動,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:「那怎麼可以!這不就像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?不行,還是我當場現做。」

  「那就再好都沒有了。」小李非常見機,「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,只要把心靜下來,甚麼事不管,專心對付,一定對付得下來!」

  裏裏外外都是激勵之聲,把皇帝逼得無可逃避,只有照小李的說法,「咬一咬牙發個狠」,專心去啃書本。

  說也奇怪,只一轉念間,難的不覺得難,容易的覺得更容易。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,叫做「禹疏儀狄」,那是出在《戰國策》上的典故:「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,進之禹,禹飲而甘之;絕旨酒曰: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。」題旨極其明白。皇帝靜一靜心,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,等想到東漢靈帝,意思便很多了,不必再往下想。

  材料夠了,只看如何安排?這時便想到了《帝鑒圖說》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,這本書有畫有故事,皇帝從小就喜歡,也背得很熟,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,檢出來看了一下,掩卷細思,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。就這樣邊想邊做,一段五百字的論文,不過一個多時辰,就脫稿了。

  窗課交到翁同龢那裏,一看便覺驚奇。因為一開頭便覺不凡:「夫旨酒者天之美祿」,欲貶先揚,不但蓄勢,且有曲折,而「天之美祿」這四個字,亦有來歷,出於《宋史》,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說的話,皇帝能引史傳成語,雖用典故,卻如白描,見得學力確有長進,翁同龢非常高興。看完這篇「禹疏儀狄」,果然文氣暢順,曲折有致,便密密地加了圈,又寫評語。

  詩題是皇帝早有預備的,最近做過「薊門煙樹」、「瓊島春陰」,一定還是在「燕山八景」中出題目,不脫「太液秋風」、「玉泉垂虹」之類。等出了題目,是做「玉泉垂虹」,限了很寬的「一先」的韻,皇帝毫無困難地交了卷。

  兩本卷子拿回來,有圈有評,頌揚備至。這下皇帝臉上像飛了金一樣,視膳的時候,挺胸抬頭,顧盼自如,不再像平常那樣,畏畏縮縮,總是避著慈禧太后的眼光,深怕她來查問甚麼似地。

  慈安太后是最瞭解皇帝心事的,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說出來很漏臉的事,不讓他說,憋在心裏,自然難受,所以閒閒問道:「今天上了甚麼生書啊?」

  「今天不上生書,做論、做詩。」皇帝說,聲音很爽脆,微揚著臉,彷彿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。

  「喔,對了,今兒初三。」慈安太后說,「文章做得怎麼樣?一定是滿篇兒的『槓子』!」

  「『槓子』倒沒有。」皇帝矜持地說,「略微有幾個圈!」

  「那可難得!」慈安太后故意這樣笑道,「不過我可有點兒不大相信,拿你的文章來我看!」

  於是皇帝便問:「小李呢?」

  只問得這一聲,宮女太監們便遞相傳呼:「叫小李!取萬歲爺做的文章!」

  小李是早就預備好的,捧著皇帝的一論一詩兩篇窗課,得意洋洋地走進殿來,直挺挺往中間一跪,雙手高舉過頂,宮女從他手裏接過詩文稿,呈上膳桌。

  慈安太后一看,喜動顏色,「還真難為他!」她看看在注視的慈禧太后說,「翁師傅很誇了幾句。」接著便把稿子遞回給皇帝:「拿給你娘去看吧!」

  慈禧太后不懂詩,這種議論文的好處,因為奏摺看得太多,連夾縫裏的意思都明白,讀皇帝這篇「禹疏儀狄」,聲調鏗鏘,筆致宛轉,也覺得很高興,但不願過分獎許,怕長了他的驕氣,便淡淡地說道:「長進是有點兒長進了,不過也不怎麼樣!」

  皇帝滿懷希望,以為必有幾句讓他很「過癮」的話可聽,結果是落得「不怎麼樣」四個字的考語,頓時覺得一身的勁都洩了個乾淨,用功竟是枉拋心力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