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五 |
|
|
|
「跟曾國藩一起的人,大概錯不到那兒去。」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,「不過處分當然該有,我看:改為革職留任吧!」 「革職留任」只須遇到機會,或者國家的慶典,大沛恩綸,或者本人的勞績,照例議敘,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,絲毫無恙。倘是降三級調用,從一品的總督,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,內調則為「三品京堂」,也只有通政使,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幾個缺好補,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,可就得要大費氣力,所以輕重出入之間,關係甚大。但有「革職」的字樣,也算「嚴譴」,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,只好遵旨辦理。 退朝以後,慈禧太后回想經過,十分得意。同時也有了極深的領悟,話要說在前面,才不致受制於人,以太后的地位,就算稍微過份些,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,如果有人反對,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,便設法消弭。這個方法就是像這天利用寶鋆那樣,以甲制乙,以乙制丙。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,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,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,只在自己細心體察,善為運用,一定可以左右逢源,無往不利。 此刻她才真正瞭解了「政柄操之自上」這句話的意思!甚麼叫「政柄」?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。錢,誠然在別人手裏,不容易要得到,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裏就行了!要用自己沒有主張,唯命是聽的人,那一來要甚麼有甚麼,豈僅止於錢而已? 如果恭王不聽話,就讓他退出軍機,找肯聽話的人來。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。她這樣在想。 ▼七 小人得志 德祿的約會,安德海不曾忘記,但一則是真抽不出空,二則也要擺擺架子,所以那天說定以後,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。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,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。 「我的安二大爺,你冤得我好苦!今兒個讓我逮住,可不放你了!」 德祿當時拉住他,就要找地方去細談。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,那有功夫跟他糾纏?說好說歹,賭神罰咒,一準這天夜裏赴約,德祿才肯放手。 這一次他未再爽約,倒不是想補救信用,是看德祿如此認真,可見得他所說的「弄幾兩銀子過年」的話,不是胡扯。而且,看樣子要弄這幾兩銀子,還非自己出面不可。看錢的份上,且走這一遭。 一到起更,六宮下鑰,安德海便趁這空檔,向屬下的太監,悄悄囑咐了一番,從後門溜出長春宮,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,西華門以北的地方。那裏有一排平房,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,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,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裏聚會消遣。等他推進門去,只見屋裏生著好大一個火盆,桌上有酒有菜,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,散坐在四周。一見他到,紛紛起身招呼,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,安德海心裏歡喜,對德祿的詞色便大不相同了。 「來吧,來吧!喝著,聊著!」安德海一面說,一面把腿一抬,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,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,往旁邊一伸,有人巴結他,慌忙接了過去,放在帽架上。 這算是做太監的,一天最輕鬆的一刻,但得有頭有臉的「人物」,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,到這裏來喝喝酒,聊聊天,推幾方牌九,擲兩把骰子。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,鬧出事來,處分極重。 這天因為有事談,不賭錢。起初談的也不是「正事」,想到那裏,聊到那裏,真正是「言不及義」。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,而是他們的秉性與常人不同,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,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,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,誰偷了誰一盒胭脂,誰臉上長了疙瘩,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,談來無不津津有味。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「乾哥哥」,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。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,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色,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,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,談得十分起勁時,兩個人一先一後,溜了出來,在廊上密語。 「有個土財主,也不怎麼有錢,想弄一張太后賞的『福』字,肯出四十兩銀子。」 「就為這個啊?」安德海訝然相問,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。 「這不相干!能辦就辦,不能辦就算了。」 「不是不能辦。」安德海說,「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。」 「那就說正經的吧!」 德祿所說的「正經」事,是為人圖謀開復處分。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,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,奉委辦理厘捐,第二年閏三月,洪軍十餘萬猛撲「江南大營」,官軍四路受敵,提督張國梁力戰不支,與欽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陽,在城外遇敵,官軍因為欠餉緣故,士氣不振,一戰而潰,張國梁策馬渡河,死於水中。和春奪圍走常州,督兵迎戰受了重傷,死在無錫滸墅關。 「江南大營」就此瓦解,常州、蘇州,相繼淪陷,於是由蘇而浙,東南糜爛。地方官吏死的死,逃的逃,倒霉的自然不少,但也有混水摸魚,就此發了財的,那姓趙的候補知縣,就是其中之一。 辦厘捐並無守土之責,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「安慶大營」去報到,聽候差遣。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,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厘捐,未曾解繳,所以不敢露面。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,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,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,那姓趙的經人指證,攜帶了大筆稅款,逃往上海,於是被列入「一體緝拿,歸案訊辦」的名單之內。可是在上海,在他的原籍,都不曾抓到這個人。 「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?」德祿說:「嗨!就逃在京裏。你說他膽子大不大?」 「這小子挺聰明。他逃對了!」安德海點點頭,頗為欣賞其人,「天子腳底下,紅頂子得拿籮筐裝,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裏,去打聽他的底細?不是逃對了嗎?」 「對了,這小子是聰明。他看這半年,好些個受了處分的,都開復了,他也想銷銷案,出出頭,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,捐個『大八成花樣』,新班『遇缺先補』,弄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。」德祿緊接著又說,「二爺,這小子手裏頗有幾文,找上了咱們哥兒,不是『肥豬拱門』嗎?」 「嗯。你說,怎麼樣?」 「能把他弄得銷了案,他肯出這個數。」德祿放低了聲音說,伸出來兩個手指。 「兩萬?」 「兩萬。」德祿說:「二爺,辦成了你使一半,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,一起分一半。」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,安德海怦然心動!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,對這些情況已頗有瞭解,心裏在想,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,已經因失地潛逃,砍了腦袋,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,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說話的人,一個都沒有,這就難以措手了。 「他打過仗沒有?」安德海問,如果打過仗,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敘戰功,奏保開復,事情也好辦些。 「沒有。從沒有打過仗。」 「那——,」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,「吳棠一直在江蘇辦『江北糧台』,那跟辦厘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,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,能讓他給上個摺子,一定管用。」 德祿苦笑了:「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,就是吳棠。」 「這可難了!」安德海使勁搖著頭,「一點兒辦法都沒有。」 「不管它了,揭過這一篇兒去,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。」 「噢!」安德海詫異,「有這麼好的事?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