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「奇怪啊!知道這也算一件『大事』,必有旨意,怎麼不見人呢?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?」

  「六爺就知道。」安德海極有把握地說。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六爺在內務府。」安德海說,「奴才打內務府來,親眼得見。」

  這就不對了,慈禧太后有些不平,不論如何,太后是他的嫂子,那怕就是民間,嫂子娘家父母去世,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,看看有甚麼事可以效勞奔走?這樣子不聞不問,未免差點理!

 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,當天晚上又聽到安德海的報告,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,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。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裏的怨恨,化成熊熊的怒火,肝氣雖不曾發,卻也氣得一夜不曾好睡。

  第二天起身,自然精神不振,肝火上升,引起了偏頭痛,脾氣越發不好,遷怒到太監、宮女身上。爐火不旺、茶水不燙,都受了責罰,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,在被問到天氣時,說了句「今兒個生冷生冷的」,嫌他「生冷生冷」不中聽,也挨了一頓板子。以致於長春宮裏的太監、宮女,個個惴惴不安。

  這驟然而臨的脾氣從何而來?安德海心裏明白,也暗暗高興,但他又怕此時發作,變成打草驚蛇,無益有害,得要設法先壓一壓。

  於是在傳早膳時,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,捧到慈禧太后面前,輕聲說道:「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氣。只看著好了,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?」

  「三年前?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。

  「是!」安德海聲音很輕,但相當清晰:「三年前,在熱河。」

  這是非常明白了!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,剔著牙細細在想,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。將及三年半的時間,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,早就消失了,此刻就像想別人的事那樣,極冷靜,也看得極清楚,當初那種動輒衝突,公然不滿的態度,實在太危險了!如果不是天譴肅順,叫他驕狂自大,從未認真想過她與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,只怕真有不測之禍。

  於是她懂得自己該怎麼做了。依然扶起筷子,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,臉色不但變得和緩,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。

  「你到東邊去看看!」她向安德海說,「就說我說的,要是今兒精神不好,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。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。」

  果然沒有甚麼要緊事。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機大臣,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,說起后父封為「三等承恩公」的由來。恭王回明瞭這個典故:后父封為「承恩公」是雍正年間的事,到了高宗晚年,把這個例封的公爵,定為「三等」,理由是不勞而獲的「承恩公」,與櫛風沐雨,出生入死,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,不可同日而語。

 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,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於外戚宦官之禍,特加警惕,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。

 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,不露痕跡,但慈禧太后聽入耳中,自然惱在心頭,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。不但不露,還顯得比平時親切,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,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,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。

 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,趕緊攔阻,卻不明言,只說財政困難。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機會,提高了聲音說:「目前新疆甘肅兩處,只要糧餉不斷,軍務一定會有起色。甘肅的協餉,山西負擔最重,『解池』的鹽課四十幾萬,掃數撥歸慶陽糧台,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。各省的協餉,亦不儘是甘肅一處,新疆南北兩路,亂勢猖獗,派兵出關,也要各省籌撥。」

 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,「噯!真是難得很。」

  他說難,是籌餉的困難,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,當他是說難以調兵,於是問道:「不是已有定議了嗎,派鮑超的『霆字營』出關?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答道,「鮑超所部,原有八千多人,另調川兵四千,再招募步勇、馬隊,總得要兩萬人。這筆糧餉,每月就是十幾萬。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,按月如數撥解。」

  他根本未說「請旨辦理」的話,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,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。

  「還有定陵的工程,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,處處要錢!各省也很為難,唯有精打細算,能省一文就省一文。」

 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聽的話了!不過這一天與往常不同,她覺得不愛聽便不作聲,不是一個好辦法,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,誰好誰壞,心裏也有個數。

  因此她說:「各省督撫,官聲不一,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幾個?」

  這話大有出入,恭王想了想才回答:「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。」

  「嗯!聽說沈桂芬清廉得很。不過,」慈禧太后說,「這也是山西地方好,沒有遭甚麼兵災,當然應該多出點兒力。還有呢?」

  是問還有甚麼好督撫,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,心裏仍不免生氣。毛鴻賓和郭嵩燾,曾捐俸助餉,同時聲明,不敢接受任何獎勵,事情做得很漂亮,話說得更漂亮,所以恭王與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,依舊「交部從優議敘」,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,則移獎其子弟,以為激勸。

  那知上諭一下,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,所得的「優敘」也移獎其子弟。這一下,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,言不由衷,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。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氣,拍桌大罵:「誰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,還了給他們!」當然,不光是「發還」,毛郭二人以「所見甚為卑陋」和「不知大體」的理由,「交部議處」。

  吏部已經議定,尚未奏報,恭王忽然想起,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。

  吏部擬的處分是,照「不應重私罪例,降三級調用,無庸查級紀議抵」。這就是說平時有「加級」和「紀錄」的獎勵,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。

 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,慈禧太后心想,降三級調用,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,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,所以藉故排擠。偏要教他不能如願!

  於是她說:「郭嵩燾這個人,我是知道的,他雖跟肅順有往來,可不是肅順一黨,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,很有點兒勞績,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,也虧他肯爭。」

  說到這裏,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。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,是很顯然的。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,所以退讓一步,應聲:「是!」

  「毛鴻賓這個人怎麼樣呢?」

  「這個人,才具不怎麼樣。」恭王答道:「聽說他在廣東,官聲也不好。」

  「他是甚麼出身?」

  「道光十八年的翰林。」

  「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?」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,直接向寶鋆垂詢,「你這個同年,居官如何?」

 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,毛鴻賓是山東人,憑借湘軍大老起家,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,但既為同年,不便說他的壞話,只好這樣答道:「臣與毛鴻賓雖是同年,平素不大往來。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,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,常在一起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