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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於是德祿又說了第二個計劃。這就完全是騙局了!德祿也跟人請教過,知道開復處分這一層,不容易辦到,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著多大的希望。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,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,自然最好,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劃也不遲。這個計劃非安德海不可,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。

  「現在外面都知道,西邊的太后掌權,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,一等一的大紅人。」

  「好了!好了!不用瞎恭維人!」安德海其詞若有憾地揮著手說:「談正經的吧!」

  德祿尚未開口,只覺眼前一亮,門簾掀開,有人走出來大聲說道:「怎麼回事?我們酒都喝完了,你們還沒有聊完?來,來,我做寶,來押兩把。」

  「不行!」德祿答道:「你們玩兒去吧,我跟安二爺還有事要談。」

  「有事要談,也何妨到屋子裏來?外面挺冷的。」

  不說還好,一說果然覺得腳都凍麻了。好在別人要賭錢,不會注意他們談話,德祿和安德海便進屋來,就著剩酒殘餚,繼續密議。

  德祿能從姓趙的那裏,兜攬上這筆買賣,就因為有安德海這條路子,而姓趙的並不懷疑安德海的神通,卻懷疑德祿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?所以只要證明了這一點,姓趙的便會上鉤。

  「二爺!」德祿說明了經過,問一句:「你看怎麼樣?」

 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,通前徹後想了一遍,唯有一層顧慮,「拿了他的錢,事情沒有辦成,他不會鬧嗎?」他說,「這一鬧出來,可不是好玩兒的事。」

  「你放心,他不敢!他是一個『黑人』,一鬧,他自己先倒霉。再說,咱們用他的錢也不多,他這個啞巴虧吃得起!」

  「嗯,嗯!」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,別有會意,但在德祿面前,決不肯說破,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:「行!」

  「那麼,二爺你那一天有空,說個日子,我好讓他請客。」

  「請客不必了。後天下午,我到一到,照個面兒就得走。那一天我要上珠寶市。」

  「上珠寶市幹嗎?」

  「上頭有幾件首飾,在那兒改鑲,約了後天取。」

  「好極了!」德祿高興異常,「二爺,事兒準成了!你先上珠寶市,取了首飾就到我家來。」

  事情說停當了,安德海不肯虛耗工夫,忙著要睡一會,好趁宮門剛開,就回長春宮去當差。可是心裏是這樣打算,歪在裏間的一張炕床上,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;他是在想著那一萬兩銀子!倘或不是恭王掌權,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「面子」,這樣的事一定辦得成功。而現在,就算「上頭」給面子答應了,依然無用,因為恭王那一關,必定闖不過去。

 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氣,但又無可如何,只好強自為自己解勸:恭王的人緣不好,老是得罪慈禧太后,風光的日子想來也不久了,且等著看他的。

  拋開了恭王,又想自己,瞻前望後,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,做人不知為了甚麼的感想。他在想:妻財子祿,第一樣就落空!雖聽說過,有些太監照樣娶了妻妾,那也不過鏡花水月的虛好看,不如沒有倒還少些折磨。他又在想: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「人」?這個混賬小子!他在心裏毒罵:活著就該千刀萬剮,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,永世不得超生。

 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,第二天早晨卻又精神抖擻,把夜來的念頭,拋到九霄雲外。等兩宮太后退了朝,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,慈禧太后問道:「我的月例關來了沒有?」

  「早關來了,還有年下分外的一千兩銀子,都收了賬了。」

  「你到方家園去一趟。」

  這是她對娘家又有賞賜。安德海最樂於當這種差,可以借此機會在外面散散心,辦一辦自己的事,同時打聽些消息來報告,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。但年下雜務甚多,這一天到了方家園,第二天又要出宮到珠寶市,再赴德祿之約,耽誤的時間太多,不如並在一起辦,豈不省事?

  既然如此,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。他想定了主意,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、衣飾、食物等等打發下來,便即說道:「跟主子回話,送去改鑲的首飾,原約了明兒取,也許今天就好了,奴才順便去看一看,把它取了回來,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

  「要是今兒還沒有好,奴才就在那兒坐催,讓他們連夜趕工,明兒一早,奴才帶回來。」

  「你說在那兒坐催,是在那兒坐一夜嗎?」

  安德海話裏玩弄的花樣,又讓她捉住了,趕緊跪下來答道:「快過年了,奴才家裏有些個賬要料理,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,看宮裏事兒多,不敢開口。今兒奉旨辦事,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。」

  「那自然可以。你要請假回家,那一次我沒有准你?為甚麼要撒謊?」慈禧太后罵道:「下賤東西,滾吧!」

  安德海一向以為挨「主子」的罵,是看得起他的表示,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。一面派人挑了東西,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票,一面又通知德祿,把約會的日期,提前一天,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。

 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,把慈禧太后的賞賜,一一交代清楚,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,然後趕到珠寶市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,因為通常嫡室穿紅,側室著綠,所以綠色在她成為忌諱,所有鑲翡翠的首飾,都改鑲紅寶石,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,墨守陳規,變不出新樣,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來鑲。宮裏的委任,又是御用的珍飾,珠寶鋪一點不敢馬虎,早已趕辦完工,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,工價到內務府去領,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腰包。

 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,安德海散著步就走到了。進胡同不遠,遙遙望見德祿在迎候,彼此目視招呼,德祿快步迎了上來,極高興地說:「好極了,好極了!我就怕你來得晚了費手腳。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,低聲答道:「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。」

  安德海會意,是要叫他裝得闊些。裝窮非本心所願,或者不容易,裝闊在他來說,是不必費心的,肚子裏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,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。

  一到德祿家,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,大廳剛剛修過,新辦了一張紅木大炕床,牆上一面是張大壁畫,畫的一株楓樹,樹下繫一匹白馬,樹上有隻猴子,正伸下長臂,在撩撥那匹白馬,角上題了四個大字「馬上封侯」。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,真草隸篆四幅字,上款題的是「祿翁大兄大人法正」,下款署名:潘祖蔭、許彭壽、李文田、孫詒經。

  「乖乖!」安德海做個鬼臉,指著牆上說:「這都是頂兒尖兒的名翰林,三個在南書房,一個是左副都御史,這四條字,名貴得很吶!靠得住嗎?」

  德祿臉一紅:「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?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。一共才花了八兩銀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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