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這也沒有甚麼!」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說,「本來就該按著長幼的次序來嘛。」

  「不過。」慈安太后沉吟著,她心中有一番意思,總覺得恭王應該與眾不同,但拙於口才,這番意思竟無法表達。

  「准了他吧!」

  「看看,看看!」慈安太后想了想說,「我看交議的好。」

  「不然。」慈禧太后搖著頭,「本來是件小事,一交議變成小題大作,倒像是他們手足不和,明爭暗鬥似的。多不合適啊!」

  「啊,啊!」慈安太后馬上變了主意:「你這話不錯。」

  說服了這位老實的「姐姐」,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報復的快意。這幾年她已深切瞭解,做官的人,對國計民生,或者不甚措意,但於權貴的榮辱得失,十分敏感。恭王的「聖眷」,一直甚隆,凡有恩典,他自然亦總以「謙抑為懷」,辭親王世襲,襲親王雙俸,不管到最後的結果如何,一開始總是「優詔褒答」。所以這個朝會班次自請退居惇王之後的奏摺,如果依然給他面子,至少應該「交議」,暗示出不以為「五爺」的地位應在「六爺」以上的意思。而現在一請就准,少不得會有人猜疑,恭王的聖眷不如從前了!

  讓他們這樣猜去!慈禧太后嘴角掛著微笑。撿起第三件摺子,那是曾國藩所上,接到錫封侯爵的恩旨,專摺奏謝,同時陳明在偽天王府所獲「玉璽」兩方、「金印」一方,已經另行咨送軍機處。

  她把這個摺子唸完,不屑地冷笑一聲,作了一個閱過的記號,隨手放在一旁,是預備交到軍機處去處理的,但慈安太后卻有話要說。

  「這可有點兒奇怪。」她說,「曾國藩上一次奏報,說那個『天王府』裏,甚麼也沒有,另外一個摺子上又說,李秀成身上帶著許多金子,這不就是在說『天王府』一無所有,是全讓他們那些個『王』,自己帶走了嗎?」

  「對了,那意思是燒掉的燒掉了,帶走的帶走了!」

  「不對!」慈安太后搖著頭說,「玉璽金印,是多要緊的東西,又不累贅,為甚麼倒不帶走呢?」

  慈禧太后笑了,「姐姐,」她說,「連你這麼忠厚的人,都把曾家兄弟——不,曾國荃的毛病看出來了!無怪乎外面有話,說湘軍都在罵曾國荃。說句老實話吧,長毛的玉璽、金印,他是怕砍腦袋,不敢拿回湘鄉,不然,連這兩方玉,一把金子也不會給留下。」

  慈安太后覺得她的持論太苛。但不便再為曾國荃辯護。因為他的封爵,原是她的主張,替別人辯護似乎是為自己辯護,那是用不著的,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。

  「還有,洪家的那個小孩子,到底怎麼樣了呢?」慈禧太后憂慮地說:「非得要把下落找出來不可!不然,總是個禍根!」

  ▼四 將帥不和

  洪福瑱的行蹤,大致是清楚的,由金陵走廣德,經皖南走江西,由新城到石城,江西臬司席寶田,窮追不捨。據說洪軍殘部保護著他們的「幼主」,雜在難民叢中,白天休息,夜裏燃香為呼應的記號,摸黑而行,蹤跡極其隱秘。

  上諭一再追索,始終沒有好消息來。到了九月裏,京城裏忽有流言,說洪福瑱已為湘軍營官蘇元春所生擒。席寶田得到消息,派了專差去要人,蘇元春不肯交出,直到席寶田自己去要才要了來。

  當時有人為席寶田指出,蘇元春難道不知道這是大功一件,為甚麼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?他是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。

  曾氏兄弟的提報中,大張其詞,說偽「幼主」已「閥門自焚」,現在又出來一個偽「幼主」,朝廷追究其事,曾氏兄弟必然遷怒,隨便找個題目,就可致人於死地。因此勸席寶田不要多事。

  席寶田默不作聲,把洪福瑱解到南昌,由巡撫沈葆楨親自審問。這已是瞞不了的一件大案,等沈葆楨奏報到京,朝廷不知作何處置?那些對曾國藩、曾國荃不滿或者心懷妒嫉的京官,都在談論此事。旗人中的許多武官,尤其起勁。湘軍的聲名,早成他們痛心疾首的根源,自然是抱著幸災樂禍之心,期待著曾氏兄弟會獲嚴譴。

  消息證實了。十月初,沈葆楨派專差繼摺到京,奏摺裏沒有提到蘇元春的名字,說是席寶田部下的游擊周家良——據傳就是奉席之命到蘇元春那裏去要人的那個武官,於「石城荒谷中將洪幼逆拿獲」。這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,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心裏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了。

  但是,在表面上,恭王把江西的奏摺看得似乎無關緊要似的,這是他故意要沖淡其事,好為曾國藩留下開脫的餘地。他的想法沒有錯,誇大其詞的是曾國荃,曾國藩既未親臨前敵,又何從去考察他老弟的話是真是假?只是依體制上來說,要譴責曾國荃,那曾國藩就逃不掉「失察」之咎。投鼠忌器,為了保全曾國藩,不得不便宜他那個老弟,把金陵城破之日,曾國荃和他的部下,忙著劫取財物,致使首逆漏網的大過失,置而不問。

  「曾國荃可以不問,沈葆楨不能不賞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

  「該怎麼樣獎勵,你們計議過沒有?」

  「該獎的人還很多。」恭王答道:「像鮑超,他是曾國藩手下第一名驍將,在江西打得很好,也該封個爵。」

  「封爵?」

  「是,封爵。李臣典都封了子爵,鮑超自然也值。」

  「朝廷的恩典,實在要慎重。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,是準備發議論的神氣,「曾國藩封侯,應該。另外那些伯、子、男,可就太濫了一點兒。你看,那個姓洪的小孩子——」

  「是!」恭王搶過她的話來說,想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,一言表過:「曾國荃告病回籍,李臣典已經病故,蕭孚泗丁憂開缺,事情都已過去,請太后不必追究了。」

  這種陳奏的態度,慈禧太后大為不快。但不快又如何呢?

  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?只好隱忍在心裏。

  「現在東南軍務,大功告成,浙江全省的恢復,左宗棠的功勞,決不下於李鴻章,應如何激勵之處,請旨辦理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即答話,先看了看慈安太后——曾國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張,自覺做錯了一件事,所以這時不肯開口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故意這樣答覆:「你瞧著辦吧!」

  「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裏。」恭王把早捏在手裏的一張紙,呈上御案。

  慈禧太后看著唸道:「江西巡撫沈葆楨,一等輕車都尉,世職,並賞給頭品頂戴;署浙江提督鮑超,一等子爵;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,一等伯爵;浙江布政使蔣益澧,騎都尉世職。」

  唸著單子,慈禧太后在想,恭王原來已有了安排,如何又說「請旨辦理」?這不是明顯著殿廷奏對,不過虛應故事?

  甚麼恩出自上,都是騙人的話!

  心裏有氣,臉上便不大好看,拿起「同道堂」的圖章,在白玉印泥盒裏蘸了一下,很快地在那四個名字下面,蓋了過去,鈐印不甚清楚,她也不管了,只把單子往左首一推。

  慈安太后倒是很細心地蓋了她那個「御賞」印,同時問道:「席寶田呢?也該有恩典吧?」

  「那在曾國藩另保的一案之中。」恭王答說,「臣等擬的是,記名按察使席寶田,賞黃馬褂;游擊周家良賞『巴圖魯』的名號,都給雲騎尉的世職。另外江西全境肅清的出力人員,應該如何議敘,正在辦理。」

  「江西是肅清了,」慈禧太后緊接著他的話說,「福建可又吃緊了!」

  「這是洪軍餘孽的竄擾。左宗棠已經進駐衢州,他一定辦得了。」

  「湖北呢?安徽呢?河南呢?」一聲比一聲高,責難之意顯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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