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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那——,」安德海不願在此時說破,因為他怕說得不清不楚,反為不美,「奴才一時也說不上來,反正是不必宮裏操心,不動庫款,挺好挺好的辦法。」

  「噢?」慈禧太后欲待不信,卻又不肯不信,「內務府居然還有挺能幹的人!你告訴他們,只要肯巴結差使,實心辦事,一定會有恩典。」

  安德海倒像是他自己受了褒獎似地,笑嘻嘻答應著,請了一個安。

  「我記得曾見過一本圓明園的圖。你到敬事房去問一問,叫他們找來我看。」

 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熱,大事可成,興奮萬狀,趕緊到敬事房傳旨,把乾隆御製的《圓明園圖詠》以及圓明、長春、萬春三園的總圖,都找了出來。拂拭乾淨,攜回宮來,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書桌上鋪開,又取來西洋放大鏡,一一安排妥貼,才去復旨,請慈禧太后來看。

  這一看直看到晚上。拋下當年在圓明園「天地一家春」備承恩寵的回憶,模擬著未來修復以後,花團錦簇的光景,一顆心熱辣辣地,彷彿沒個安頓之處,恨不得立刻傳旨,剋日興工。

  這一夜魂牽夢縈,都在圓明園上。因為沒有睡好,所以第二天起身,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,但是她不願意讓慈安太后一個人臨朝,還是強打精神同御養心殿。

  恭王奏事完畢,太監抬來一張茶几,面對御案放下。李棠階把一冊抄本的《治平寶鑒》展開,用銀尺壓好,然後先磕頭,後進講。

  「臣今日進講『漢文帝卻千里馬』,請兩位太后,翻到第三十五頁。」

  兩宮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黃綾封面,恭楷抄繕,紅筆圈點的《治平寶鑒》。等翻到三十五頁,慈安太后先問:「漢文帝是漢朝第幾代的皇帝啊?」

  「他算是漢朝第五代的皇帝,實在是第二代,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兒子。」

  於是李棠階先從呂后亂政講起,介紹了諸劉誅諸呂以及文帝接統大位的經過,說他是自古以來,最好的一個皇帝,「文景之治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。

  一口氣講下來,要喘一喘氣息一下,就這空隙中,慈安太后又問了:「漢文帝比唐太宗怎麼樣?」

  「這兩位聖主是兩路人物,漢文帝仁厚,唐太宗英明。不過,」李棠階加重了語氣說:「嘉納忠言,節用惜物,這些地方是一樣的,所以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,都成美談。」

  漢文帝卻千里馬的故事,正好接著進講。他反覆申述,人主不可有嗜好:說天子富有四海,服御器用,不論如何珍貴,國庫總負擔得起,但在上者一言一動為天下法,「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」,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風氣。宋徽宗不過喜愛奇花異石,結果「花石綱」弄得舉國騷亂,終於召來外禍。這因為人主一有明顯的嗜好,則左右小人,為希榮固寵起見,一定趁機迎合,小小一件無益之事,可以弄成妨害國計民生的大禍。這決非人主的本意,可是一到發覺不妙,往往已難收拾,就算殺了奸佞小人,究無補於實際,所以倒不如慎之於始,使小人無可乘之機,才是為君之道。

  這番話在慈安太后聽來,頭頭是道,慈禧太后卻有警惕,知道修園之議,是不可能的了。

  「我也聽先帝講過。」慈安太后說,「漢文帝就跟道光爺一樣,省儉得很。」

  「是。」李棠階答道,「漢文帝身衣弋綈,寵姬慎夫人,衣不曳地,帷帳無錦繡。可是他馭下極寬,省只是省自己。」

  「話又得說回來,」聽了半天的恭王,突然接口,「上行則下效,做臣子的,感念聖主,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費了!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。」

  「是啊!」慈安太后點著頭說,「凡事總要互相規勸才好。」

  說著,她偏過頭來,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。

  這也許是無意間的一個動作,慈禧太后卻有心了,認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齊了心來說她的,她不願再聽下去,便把話題扯開。

  於是隨意一問:「漢文帝在位幾年啊?」

  「在位二十三年,享年四十六歲。」李棠階奏答。

  「才四十六歲?可惜了!」

  「不過他的太子,教養得很好,」恭王又開腔了,「所謂『文景之治』,景就是景帝。」

  「可見得皇帝的書房很要緊。」慈禧太后又問,「六爺,你這一陣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嗎?」

 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,監督皇帝上學,現在問到這一層,是他職司所在,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,詳細陳奏。說皇帝的用功不用功,要看時候,大致初二、十六上學,精神總不大好。

  慈禧太后馬上就明白了,偏偏慈安太后懵懂,張口就問:

  「這是甚麼道理啊?」

  話還未說完,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,這是示意她不要多問,但話已出口,來不及了。

  恭王不即回奏,停得一息才從容答道:「兩位太后聖明,總求多多管教皇上。」

  這話在慈禧太后聽來,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讀書的過失,推到自己頭上的意味,所以立刻「回敬」了過去:「你分屬尊親,皇帝有甚麼不守規矩的地方,我們倆看不見,你也可以說他。而況你原來就有『稽察弘德殿』的差使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答了這一聲,卻又表白:「臣奉旨『稽察弘德殿』,不是常川照料的人。而且事情也多,難免稽察不周,加以惠親王多病,奉旨不須經常入直,所以,臣請兩位太后傳旨惇親王,讓他多管點兒事。此外,總還要請兩位太后,格外操心。」

  說了半天,依舊把責任都架到別人頭上,慈禧太后心裏很不舒服,但慈安太后對於他們暗中針鋒相對的爭辯,似乎絲毫不曾看出——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這樣一個想法:應該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,讓她知道恭王的不對,將來遇到要緊關頭,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。

  等養心殿聽政事完,兩宮太后照例在漱芳齋傳膳休息。七月底的天氣,晚膳過後,將次黃昏,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候。皇帝帶著小太監到御花園掏蟋蟀去了,但有十一歲的大公主——恭王的大格格和十歲的公主,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兒,承歡膝下。慈禧太后總在這時候看奏摺,不相干的便逕自掐指痕作了處理,有出入的順便告訴慈安太后一聲,遇到特別重要的,就要把奏摺唸給她聽,彼此作個商量。

  這天因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,所以事無鉅細,一概商量著辦。偏偏的奏摺也多,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,刑部請停秋審勾決,慈安太后一聽案由便說:「這是好事嘛!」

  「當然是好事!今天李棠階不是講漢文帝,一即了位,就下旨減輕刑罰嗎?咱們學他吧!」

 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諷刺的意味,只不斷點頭,於是慈禧太后伸出纖纖一指,用極長的指甲,在原摺上刻了一道掐痕,那是表示「應如所請」。

  第二件是恭親王的摺子,請重定朝會的班次。他以「議政王」的身分,一直居於王公大臣的首位,現在自請列班在惇親王之次。

  「六爺這是甚麼意思啊?」慈安太后詫異地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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