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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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煩惱,然而不免對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,有自尋煩惱的感想。這也怪不得他。以宣宗的愛子,為先帝的同乳,其間雖有猜嫌,而清議認為他是受屈的一方。三年前的一場政變,對社稷而言,正統不墮,有旋乾轉坤之功。這三年來,敬老尊賢,嚴明綱紀,而信任曾國藩,比起肅順來有過之無不及。就因為有此一份魄力,內外配合,各盡其善,得收大功,這是恭王的人所難及的機會與長處。 然而天滿貴胄,不管天資如何卓絕,閱歷到底非可強致,這倒不關乎年齡,在於地位和見聞。他的地位無法接觸到末秩微祿的官吏,他的見聞限於京畿以內的風土人情。因此,他用著曾國藩的眼光來看曾國荃,便構成了絕大的錯誤。 除了恭王以外,在座的人都覺得李棠階指曾國荃為「功名之士」,是個相當含蓄的好說法。因為,不便說他所學的是五代的藩鎮,打勝仗只為占城池,占城池只為封官庫,封了官庫,然後藉故回鄉,求田問捨。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,早在咸豐九年,曾國荃在家鄉構建大宅,前有轅門,內有戲台,搞不清他是總督衙門,還是王府?這個荒謬的笑話,恭王應該知道。李鴻章看他老師曾國藩的面子,賣曾國荃的交情,既克常州,按兵不動,讓「老九」獨成復金陵之功,好為所欲為,這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,恭王更應該知道。然則看了「宋史」和「十國春秋」上的記載,以為曾國荃克金陵,會像曹彬下江南,收金陵那樣,躬自勒兵守宮門,嚴申軍紀,秋毫無犯,然後把南唐二主之遺,自金銀珠寶到古玩書畫,盡行捆載而北,悉數點交內府。那不是太天真了嗎? 這些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,那就只有解勸了。只苦於不易措詞,說是百戰艱難,說是不世勳名,都可以作為恕詞,但有曾國荃的那位老兄,擺在一起,相形之下,反顯得曾老九的不可恕。因此,所有的勸慰,都成了不著邊際的閒話,談得倦了,紛紛告辭。 只有寶鋆留了下來,換了一個地方陪恭王消磨長日。那是竹蔭深處,做成茅屋似的一個書齋。彼此脫略形跡,科頭短衣,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頭侍奉之下,隨意閒談,從宮闈到市井,想到甚麼便說甚麼,不用修詞,也不用顧忌。 這一天談的,比較算是正經話,話題依然是在恭王的煩惱上,國庫支絀,而曾國藩要錢辦善後。 寶鋆到底比恭王的閱歷要深些,「理他那些話幹甚麼?曾滌生說偽『王府』一文不名,也不過替他那位老弟,作一番掩耳盜鈴的說詞而已!」寶鋆以戶部尚書的地位又說:「你以為他真會到我這兒來要錢嗎?不會!曾滌生的理學,不是倭艮峰的理學。他是胸有丘壑,是絕大經濟的人,打了這麼多年仗,要兵要餉,還不是他自己想辦法!如今辦善後,本該借助於地方的,難道他倒非要朝廷撥款,才會動手?你想想嘛,這話是不是呢?」 恭王笑了:「你這話,剛才當著那麼多人,為甚麼不說?」 「我為甚麼要說這話?洩了底兒,對我有甚麼好處?」寶鋆又說:「戶部的堂官,實在難當,裏裏外外都不體諒,真是有苦難言。」 恭王聽他的語氣中帶著牢騷,不由得把他的話又玩味了一遍。管錢的衙門,局外人所求不遂,自有怨言,是可想而知的,似乎內部也不體諒堂官,那是怎麼回事呢? 於是他問:「甚麼叫『裏裏外外』?你部裏怎麼啦?」 「還不是為了慈安太后萬壽那天的那一道恩旨。」 這一說,恭王明白了。慈安太后萬壽那一天,特頒上諭一道,軍興以來,各省的軍需支出,無需報銷,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後,仍按常規辦理。這道諭旨,表面說是從戶部所請,實際上是恭王的決定。他的想法是,歷年用兵,都是各省自己籌餉,縱有所謂「協餉」,由未被兵災的各省,設法接濟,一半也是靠統兵大員的私人關係,宛轉情商得來。朝廷既未盡到多大的力量,此時自不宜苛求,而且一筆爛賬,不知算到甚麼時候才能了結?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,快刀斬亂麻,一了百了,倒也痛快。 這是個頗為果敢的決定,不但前方的將帥,如釋重負,激起感恩圖報之心,就是不相干的人,也覺得朝廷寬厚公平,顯得是有魄力的宏遠氣局。然而戶部、兵部的司員書吏,正摩拳擦掌,要在這一筆上萬萬兩銀子的軍需奏銷案中,狠狠挑剔指駁,不好好拿個成數過來,休想過關。這一來,萬事皆空,自然要大發怨言。 寶鋆看到恭王的臉色,猜到他的心情,隨又說道:「我也不理他們。這也好,正因為他們大失所望,愈見得這件事辦得漂亮!真的,背地裏談起來都這麼說:除了恭王,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擔當。上萬萬兩的軍費支出,說一聲算了就算了,這是多大的手面哪?」 隨便幾句話,把恭王心中的不快,一掃而空,代之而起的是貴介公子,脫手萬金,引人嘖嘖驚羨的那種得意的感覺。 ▼三 初議修園 自從金陵捷報到京,在內務府的人看,天下太平,好日子已經到了。打了十幾年的仗,凡事從簡,大家都苦得要命,如今大亂平定,兩宮皇太后還不該享享福?出於這一份「孝心」,於是想到了一個極好的題目。 內務府向來弄錢的花樣,最要緊的就是找題目,有了好題目,把「上頭」說動了心,只須點一點頭,便不愁沒有好文章。現在大功告成,奉養太后,這個題目太冠冕堂皇了!接下來那篇好文章的內容,便是重修圓明園。 自從咸豐十年,英法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,幾乎「撫局」剛剛有了成議,內務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。等了三年,終於等到了機會,這個重修的工程一動,內務府上上下下都有好處,而且好處還不小,因此,這一陣子都在談著這件事。 當然,也不是沒有難處,事實上也只有一個難處。內務府窮,戶部也窮,這個園工一動,起碼得幾百萬兩銀子,從何處去生發? 有個管庫的包衣,想出一條路子,跟他的同事一談,大家都認為很好。於是擬了一個「條陳」,一層層呈了上去,到了掌管印信,負責日常事務的「堂郎中」那裏,又作了一番修正,恭楷謄清,興沖沖地揣在懷裏,去見內務府大臣明善。 明善已經從寶鋆口中,得到恭王的警告,一聽說是建議重修圓明園,連條陳都不看,便搖著手斷然拒絕。 不想這一條妙計,連內務府的大門都出不去。奏事有體制,堂官不肯代遞,便不能越級妄奏,但又不肯死心作罷。聚在一起談論了半天,有個高手提議,找一位「都老爺」代遞,同時最好先在太后面前「打個底兒」。 這個「打底」的任務,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。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畢,輕搖團扇在走廊上「繞彎兒」消食的那一刻,跟在身後,悄悄說道:「奴才有兩件事跟主子回奏。」 「嗯。」慈禧太后應了一聲,「說吧!」 「頭一件——」安德海裝模作樣地停了一下,「奴才先不說,怕惹主子生氣,飯後不宜,先回第二件吧。那倒是內務府的一番孝心,說全靠主子,才能平定大亂,操了這麼幾年心,皇上也該孝順孝順太后。」 慈禧太后覺得這話很動聽,雖未開口,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。 有了這個表示,安德海的膽更大了:「內務府天天在琢磨,得想個甚麼法兒,不動庫銀,能把圓明園修起來,好讓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,解解悶的地方。」 「這個——」慈禧太后站住了腳,「有這麼好的事?能不動庫銀,就把圓明園修了起來?倒是怎麼修啊?」 「當然是按著原樣兒修。」安德海挺一挺胸,加強了語氣說,「偏要爭口氣給燒圓明園的『鬼子』看看!你們不是逞強嗎?現在要修得比從前還要好!」 就這兩句狂言,合了慈禧太后爭強好勝的性格,而且圓明園四十景,洞天福地,也真令人嚮往,所以很高興地吩咐: 「明天叫他們把那個條陳送上來看看!」 「是。」安德海答應著,心裏在考慮,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話說出來? 這時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,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。回到殿裏,她又問道:「到底是個甚麼條陳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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