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玉座珠簾 | 上頁 下頁


  另有許多人相信這一個說法,曾國荃的厚愛蕭孚泗,別有緣故。當城破之時,首先衝入的朱洪章,由中路直攻「天王府」,生擒洪仁達,其時已將黃昏,朱洪章進府搜殺,封閉府庫,緊閉轅門,派兩營兵守護,等待曾國荃來處理。隨後,蕭孚泗便來接防,這一夜工夫,把「天王府」中所積聚的財貨,搜劫一空,到了第二天中午,不知如何,一把火起,「天王府」燒得乾乾淨淨。因為蕭孚泗對曾九帥有這番大功勞,所以借生擒偽「忠王」為名,奏報時列名在第二,恰好輪到一個男爵。

  這些話雖言之鑿鑿,到底是道路傳聞,可能出於妒嫉曾國荃勳業的有意中傷,但不久有曾國藩的一個奏摺,似乎證實了道聽塗說,不為虛言。

  他的奏摺上說:

  「歷年以來,中外紛傳,逆賊之富,金銀如海,乃克復老巢,而全無貨財,實出預計之外。目下籌辦善後事宜,需銀甚急,為款甚巨,如撫恤災民,修理城垣駐防滿營,皆善後之大端。其餘百緒繁興,左支右絀,欣喜之餘,翻增焦灼。」

  恭王看到這個奏摺,大為不悅,而且也像曾國藩那樣,「翻增焦灼」。慈禧太后曾經提醒他過,大亂一平,百廢俱舉,要早早準備款項,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財貨,用於辦理善後的打算,如今是完全落空了!

  不過,恭王在眼前還沒有工夫去追究這一層。在同一個摺子中,曾國藩奏報了「洪秀全、李秀成二賊酋分別處治」的情形。洪秀全的屍體,在「天王府」的一個假山洞中發現,經曾國藩親自檢驗後焚燬,李秀成,則在七月初六黃昏處決。上諭原命戮洪秀全的屍「傳首東南」,李秀成則解到京城行「獻俘禮」,曾國藩都未照辦。還有「偽幼主洪福瑱查無實在下落」,尤其不能令人安心,不得不拿曾國藩抄送軍機處的,李秀成的供詞來好好研究一下。

  為了天氣太熱,也為了格外保密,恭王把軍機大臣們邀到他的別墅「鑒園」去小飲,傳觀李秀成的供詞,一共一百三十頁,兩萬八千多字,頗花了一些時間,可是這還不是供詞的全部。

  曾國藩到江寧,曾親自提審李秀成一次,隨後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審。而實際上所謂審問,只是讓李秀成在「站籠」中書寫親供,從六月二十七寫到七月初六,也不知寫了多少字?寫完就送了命。因為李秀成幾乎是洪軍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個人,為了他的被俘,江寧鄉民甚至於捉了蕭孚泗的一個親兵去殺掉,彷彿是要為他報仇似的。同時,李秀成雖然已成「籠」中之囚,而洪軍將領見了他,依然長跪請安,曾國藩「聞此二端,惡其民心之未去,黨羽之尚堅」,怕解到京師的迢迢長途,出了甚麼意外,所以未遵朝命,就地正法。

  就因為如此,李秀成的供詞,便顯得特別重要,洪福瑱的脫逃,在供詞中就有詳細的透露。城破之日,李秀成奉「幼主」,儲諸王眷屬,在數千死士護衛之下,準備突圍。由於江寧九門都有湘軍把守,不得已暫且隱藏,到了夜半,剝下陣亡清軍的制服,全體改裝,由太平門倒口衝出。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駿馬,供「幼主」乘騎,自己騎了一匹不良於行的劣馬,竟致落後被俘。

  這當然情真事確,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?供詞的抄本,曾經曾國藩刪節,特別是最後一段,李秀成自言,他可以只手收齊長江南北兩岸,數十萬洪軍投降清朝。收齊部眾後,正蔓延於中原的捻匪,可以舉手而平。又說「招降事宜有十要」,洪秀全有「十誤」,這「十要」和「十誤」是甚麼?鑒園的主賓都不知道,因為已「全歸刪節」了。

  「何必如此?」恭王搖著頭說:「莫非有甚麼礙語?」

  「諸公請聽此一段。」寶鋆大聲唸著李秀成的供詞:「『李巡撫有上海,關稅重、錢多,故招鬼兵與我交戰。』」

  這是指李鴻章用上海的關稅,招募洋人戈登.華爾的「常勝軍」而言。在座的人都隱約聽說過,上海的關稅是李鴻章的一大利藪,現在從敵人口中得到證實。由此來看,李秀成的供詞,另有一種可藉以考察東南統兵大臣的作用,便越發需要閱看全文了。

  於是在席間商定,用諭旨飭知曾國藩兩事,一是補送李秀成原供刪節的部分,再是查詢洪福瑱的實在下落。

  「李秀成既已伏法,洪福瑱一個乳臭小兒,不足為患。」文祥的思考,一向比較深遠,此時提出了一個極現實的顧慮:「大亂將次戡平,用不了這麼多兵力,湘軍如果不裁,不但坐縻糧餉,而且各處散兵游勇,勢將騷擾地方,須早自為計。」在座的人,都以他的話為然,唯有李棠階例外,「不要緊!」他說,「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,曾滌生自己就會有處置。」

  「啊,啊!」恭王像是被提醒了甚麼,雙目灼灼地看著李棠階說:「你早年跟曾滌生是講學的朋友,對於曾氏弟兄,知之甚深。曾老九這個人,到底怎麼樣?」

  話題就這樣輕輕一轉,到了曾國荃身上。李棠階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,徐徐答道:「曾沅甫那時只有十八、九歲,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兩年,功名之士的底子,與他老兄的方正謹飭,根本是兩路。不過曾滌生的品鑒人物,確有獨到的眼光。我記得他送沅甫回湖南,有兩句詩:『辰君平正午君奇,屈指老沅真白眉』,辰君、午君是指他另外兩個兄弟,國潢和國華,沅甫如今建此殊勳,真是他曾家的『白眉』。不過,可惜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李棠階搖頭嘆息:「百世勳名,都為偽『天王府』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!」

  這一說,正觸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,頓時把一雙長眉皺緊了。

  大家都不作聲,論人的操守,發言要慎重含蓄,只有寶鋆是個欠深沉的人,大聲說道:「是啊,這些日子南方有人來,說得可熱鬧啦!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不但曾老九,湘軍人人都發了大財。偽『王府』,無不燒得乾乾淨淨,只有陳玉成的『英王府』因為空著,沒有燒。」寶鋆又說,「就算全燒了,多少也剩下一點兒,『金銀如海』,一下子化為烏有,這也太說不過去了。」

  「奇就奇在這兒。到底是燒掉的呢,還是叫人劫走了?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。」

  「怎麼是燒掉的?真金不怕火燒!」

  持重的文祥作恕詞:「也許是逃走的那些個『王』,自己帶走了,亦未可知。」

  「不對,不對!」寶鋆使勁搖著頭說:「倉卒之間,那帶得完?沒有看見李秀成的供詞,他逃命都是騎的一匹劣馬,可以想見騾馬極少。憑手提肩挑,能拿得走多少?」

  這樣一分析,除非承認「天王府」原就一無所有,否則就不能不坐實了曾國荃一軍破江寧以後,搜括一空。而江寧被圍四十幾天,交通斷絕,「天王府」的財貨無從私運出城,然則怎會「原就一無所有」?

  「唉!」恭王重重地嘆口氣,站起身來,走了兩步,倏地住腳,滿臉懊惱地說: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?如果國庫充裕,也就算了,偏偏又窮得這個樣子,大亂戡平竟無以善其後,咱們對上對下,怎麼交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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