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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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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的?」張中立正聽得有趣,不免著急,「快說,快說,有什麼好笑?」 「據說有一日放瑜伽焰口,他老人家呵欠連連,到後來起了鼾聲,那等鼓鈸齊敲都敲不醒他,從法座上栽了下來,光頭上磕起老大一個包。」 張中立和石秀一齊大笑。笑停了,張中立問:「這等的和尚,主家難道不發話?」 「如何不發話?他家大男小女一齊都罵要攆他,虧得老主人心慈,攔著家下人說:罷!罷!他自己心裡也難過,再休難為他了。只記著往後不請教他就是。」快活三接著又說,「報恩寺裡有身份的大和尚,看看不是事,只得推了個人,趕到燕京憫忠寺——太無老和尚在那裡駐錫。去的人將海和尚的諸般惡行,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。老和尚本待傳集各山住持將海和尚問個心服口服,然後逐出山門,只以礙著人家閨閣,投鼠忌器,只好傳話教海和尚自己知趣,讓出住持,離開薊州。」 「這太便宜了他!」張中立憤憤不平,「若不教訓他一番,離了薊州,又到別處去作孽!」 「管他呢!阿彌陀佛,讓他早早走了吧。」 「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個。」張中立看著石秀說,「師父,我替你老人家出氣。」 石秀是啞子吃扁食,肚裡有數,便攔著他說:「不必,不必!莫去惹是非。」 師徒二人的想法不同。在石秀,多少天來總想著潘公的情分、楊雄的面子,不能不息事寧人。雖說海和尚目前斷了往來,但巧雲千方百計要攆自己出門,存著甚等樣的心思,實在難說。他雖已拿定主意,來去磊落,然而心裡卻不能說是脫然無累,就因為巧雲的情形可疑,為著楊雄想,不能教人放心。如今有此結果,太無老法師整肅清規,讓海和尚遠離了薊州,一了百了,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,如何肯節外生枝去多事? 張中立卻有些嫌師父軟弱,而且年輕好事,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場是非出來,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頭。現在看石秀的樣子,也不知他為何這等好講話,心裡便有個打算,惹悟先惹不起,拿住了海和尚的短處卻不必怕他。如果悟先要強出頭,不怕師父不出面承當。 一個不願生事,一個偏要生事,師徒二人的想法,一東一西,再也碰不到頭,只有一層倒是相同的:都覺得高興得很! 因此,遇上貪杯的快活三,三個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,各自打著燈籠,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覺。第二天石秀起身,猶自頭昏腦漲,好在生意要關門,不照看也不要緊,所以起身又睡下,睡到日中才醒。吃過午飯,看看無事,便取了個褡褳袋挽在手裡,袋裡擺一把算盤、一本賬簿,上街去收欠賬。 一半是潘記肉行做生意誠實,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,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兩銀子的賬。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臥房,一徑走到後頭喊道:「嫂嫂,嫂嫂!」 「是三郎!」巧雲問道,「可有事?」 「今天去收了幾十兩銀子的賬,特地交了進來。」 巧雲不肯收。「原說了的,外頭收來的賬,歸三郎你用。」她搖著手說,「你休交與我。」 「嫂嫂先收了。」石秀想了想說,「權且算我寄在嫂嫂這裡。」 「不要不要!」巧雲依然雙手亂搖,「你自己收著的好。」 石秀勃然變色,這等拒人於千里之外,倒真像絕了交似的,心裡忍不住就想頂她一句:哪裡真的就分家了?話到口邊,卻又想起潘公的囑咐,自己對自己說:石秀,石秀!寧可他人不仁,不可你自己不義! 這樣一轉念間,便答應一聲:「是了!」轉身回房。 回到房裡,放下了褡褳袋,心裡在想:這銀子她不肯收,莫非我就真的留下?自然不要,不要卻又怎麼處? 一個人思索著,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廟聽人說「三國」,關雲長掛印封金的故事,頓時有了計較。 「也罷!」他自語著,「我也學一輩古人。」 於是找了張桑皮紙,將那六七十兩銀子包裹封好,上面標明日期,往床底下一塞,算是了掉了這天的一件事。 「石三叔,石三叔!」一個小徒弟來喊,「有人尋你,說姓張,是你的徒弟。」 這自是張中立,石秀迎出去一看,果不其然。「你怎的專程尋了來?」他問,「可有什麼事?」 「聽說肉行不開了。」張中立問道,「師父,可有這話?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聽東門『醉瑤池』酒樓說的。說你老不等過節去收賬,為的是要歇業了。」 「是的,不等過節就要歇業。來,來,」石秀拉著他說,「總是擾你的,今天我也待請你一請。」 「正要請師父吃酒。」張中立說,「還有下情上稟。」 張中立雖是浪蕩子弟,對石秀卻頗尊敬。如今分手在即,石秀想到平日相處的感情,不免亦有不舍之意。如果有什麼事可助他之處,正好稍盡心意,所以一迭連聲地說:「好,好!只要我做得來,決無推託。」 於是就到東門「醉瑤池」去吃酒,叫了四個女的侑酒,輪番相敬。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,興致兜起來時,張中立方始開口。 「師父,潘記肉行開得興興頭頭的,如何捨得關門?」 「又不是我的買賣。」石秀隨口答道,「別人要關,我如何一定要開?」 「然則,楊節級又為何要關?」張中立問道,「莫非——」 話雖不曾說完,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。「你莫混猜!」他正色告誡,「我與楊節級情如同胞,哪裡有什麼猜嫌?」 「我隨便問問,師父休多心!」張中立說道,「這也不去說它了,我只請問師父,肉行關了門做甚生計?」 石秀怕洩露行藏,不肯說實話。「如今也還沒有打算。」他說。 問到石秀在肉行關門以後做些什麼,這教他不便回答。自己雖有了打算,卻須先告訴楊雄;楊雄還不知其事,別人倒曉得了,豈不是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清?如果由旁人口裡傳入楊雄耳中,他問一句:「兄弟,你怎拿我當外人看待?」又拿什麼話交代。 因此,石秀便淡淡地答道:「先閑住幾日再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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