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一 |
|
|
|
「現在有幾百兩銀子賬在外面,都是酒樓、飯館,憑摺子來取了肉去的,當時立折的時候,言明三節結賬。一旦歇業,欠人的少不得,人欠的就難得收齊,最好拖到端午,等結了賬再摘招牌。」 「這話說得是。」 巧雲也道得不錯,但石秀一走,她的話又不一樣:「我就不相信收不來賬!你在衙門裡,他不是肯省事的人,哪個敢賴賬?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事情全要看自己!」 楊雄是棉花耳朵風車心,又覺得老婆的話說得大有道理,點點頭答道:「我與三郎去說。」說著就站了起來。 「慢著!我且問你,他的親事如何了?」 「他說:先料理了這爿店,看能收得多少銀子,再作道理。」 「昨日無事,我算了算總賬,當初是四百兩銀子的本錢,如今連賬一共是七百兩掛零,賺的三百兩銀子,都在賬上。」 楊雄略想一想說:「爹爹說了的,這爿店有他一半,該當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他。」 三百五十兩銀子,不是個小數,巧雲自然心疼,但為了讓石秀早早搬出去,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。 「就是這樣。」巧雲說道,「你與他去說,賣完存貨就關門,用不著拖到端午。外面的賬看是多少,歸他收了用,不足三百五十兩之數我找他。」 這倒也爽快。楊雄答應著與石秀去說,不過措辭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:「兄弟,我想這筆賬收起來也不難,我們弟兄在外面的人緣也還不錯,沒有哪個想賴我們的賬;再說,想賴也還不敢。你說我的話,是與不是?」 石秀已經聽出話風,卻故意裝作不解,只順著他的話答道:「大哥說得是。」 「你的親事要緊,不宜再拖。你看我這個主意使得使不得,等把這幾頭豬賣完了,就摘招牌,空出身子去收賬,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。」 果不其然,是想早早歇業;歇了業,就好叫自己走路。也罷,就順了她的心意好了! 這樣打定了主意,慨然答道:「我遵大哥的吩咐。存貨大概十天就可以賣完,到時候關門歇業。生財若有人承受最好,不然就先堆著,再作道理。」 「對!就是這麼辦。」 「不過有一件事,夥計、徒弟,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極其巴結,一朝關門,哪裡就能有個現成吃飯的地方等在那裡?大哥,你一向厚道,在這上頭須有個意思。」 「說得是,遣散總須額外多送幾文。兄弟,你做主好了。」 「是!」石秀想一想說,「我姑且先定個數,夥計每人五兩,徒弟每人二兩。大哥,你看可使得?」 「四五十兩銀子的事,沒有什麼使不得。噢,兄弟,」楊雄乘機提及,「你嫂嫂算過總賬了,這爿店連應收未收的賬共達七百兩銀子,該派你一半。三百五十兩銀子辦喜事,怕還不夠,我另外設法與你添補。」 石秀站起身來,唱個肥喏:「多謝大哥!」 這一聲謝,是辭謝之謝。石秀已經打定主意,十天之後關門歇業,賬就不去收了;硬要收取,以楊雄在官面上的勢力,自有辦法,無須再替他操心。自己交清了賬目,專奔陝西,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,若是守邊有功,掙來一官半職,那時再來迎娶勝文也還不遲。這樣一想,胸次頓覺海闊天空,了無掛礙,一個人到王六酒家吃酒。 盡興離店,出門來只見紅日未落,照得一街明亮的黃光。石秀有了些酒意,吃那斜暉直射,頓覺目眩頭昏,踉踉蹌蹌跌出去幾步,只聽「砰」的一聲,仿佛撞在牆上似的反彈了回來,一個立腳不住,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,虧得仰起了頭,後腦勺不曾磕破。饒是這等,背上摔了個結結實實,前後兩面,火辣辣的疼。 「阿彌陀佛!這位施主走路如何這等不小心,快請起來。」 昏頭耷腦的石秀只見有個面貌猙獰的和尚伸手來扶,定定神一看,正是悟先。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,以自己的身軀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,不用說,是受了悟先將計就計的暗算;看自己糊裡糊塗撞了去時,他不卸勁來扶持,卻挺身相碰,一個暗,一個明,一個無心,一個有意,自然要吃他的虧了。 吃虧倒也罷了,只怪自己走路不長眼睛。誰知他暗箭傷人卻還貓哭耗子假慈悲,這份奸刁著實可氣! 因此,石秀說什麼也不受他的「好意」,忍著疼一挺身站了起來,氣憤之下,伸手便往悟先脅上去點——這也是敗中取勝的狠著。但是,手指已經快伸到了,卻又硬縮了回來,只為這一指頭有欠光明磊落。跺一跺腳,轉身就走。 一路走著,只覺得胸中梗塞得難受,心思不在腳上,便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處。等走得乏了,正想尋個地方歇腳時,只聽有人大喊:「師父!」 是張中立。石秀一肚子的悶氣,正好有個人談談,便急忙回轉身來,還未說話,張中立倒又開口了。 「師父!怎的,吃了酒與人鬥氣來?」 「你怎知道?」 張中立笑了。「師父不是吃醉,便是氣糊塗了!」他說,「你老臉上仿佛掛著幌子:一面是酒字,一面是氣字。」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。「酒倒不曾吃醉,是氣糊塗了。」他問,「你從何處來?」 「師父看。」 一看時,還有個快活三,剛從一家酒樓裡走了出來,高聲喊道:「三哥,剛念叨著你,不想就遇見了!好巧。來、來,再吃一盅!」於是重新添酒添菜,奉敬石秀。張中立一面斟酒,一面問:「是與何人鬥氣?」 「還有哪個?悟先那賊禿!」石秀將剛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經過,細細說了與他們聽。 「師父真正是好人!叫我生了師父這根會點穴的指頭,一定一指頭戳死了他,誅惡人即是善果!」 「話不是這等說。」快活三不以為然,「人命關天,哪裡就可以隨便下毒手?」 「照你說,就受他這下子奸詐暗算?連我都氣!」張中立揎一揎臂說,「師父,什麼時候去尋那賊禿找場?」 「算了,算了!」快活三攔在前面說,「你休來多事。人家佛門中自會整肅清規。海和尚的住持快當不成了!只他一離了報恩寺,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。」 這句話,在石秀自然關切。「王三哥!」他湊著臉問,「怎說海和尚快當不成報恩寺的住持了?」 「到底正派的和尚多,不規矩的和尚少。聽說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個淫蕩人,不知在哪裡租了房子,三日兩頭在那裡宿。夜來巴結得過分了,白晝裡精神不濟,時常做法事就打瞌睡。」快活三忽然「撲哧」一聲笑了出來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