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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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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悟師兄!」海和尚極力安撫,「你是智勇雙全、極有丘壑的人,絕不是那只有兩斤笨力氣的草包,如何不能忍一時之氣?而況,石秀那廝挽著個包裹,想是到外縣收賬還是販貨去了,一時尋他不著,氣也無用。你聽我的勸,慢慢兒籌劃出一個妥當的法子結果了他,還要教他不知因何喪命,死了也是在閻王面前有口難言的糊塗冤鬼,要這等才消得我心頭之恨!」 「也罷!」悟先裝得萬般無奈地讓步,「住持開示,我不能不從。總有一日與那廝算賬,教他識我的厲害!」 「正是,正是!少不得還要仰仗。」 海和尚又說了些好話,將悟先敷衍走了。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,越想越無趣,也越想越害怕。小沙彌知道他心事重重,不去打攪他。就這樣思前想後,海和尚在「愁城」中坐困了一日。 到得傍晚,胡頭陀悄悄走了來,先在窗外咳嗽一聲。海和尚驚醒,隨即問道:「什麼事?」 這話就問得奇怪!日日須來一趟,報知潘家的信息,做慣了的「功課」,豈有不知之理?胡頭陀這樣在心中疑惑,倒忘了說他該說的話了。 海和尚只是一時為自己蒙住,經此頓挫,自然醒悟,便開口相問:「可是與昨日一樣?」 「不一樣!」胡頭陀答道,「今天是綠的。」 「噢!」海和尚點點頭,常規舊例地說一聲,「辛苦你!」 等胡頭陀一走,他又上了心事:畏懼石秀,頗想從此歇手。然而自己割捨得下割捨不下還在其次,巧雲那邊首先要有個安排。今日之事,彼此休戚相關,要與她說個明白,討個主張。看來今夜還是要去。 去了又怕石秀。楊雄是被瞞在鼓裡,不必顧忌,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,一去恰好自投羅網。先當此人是一勇之夫,今日看他說話行事,著實有些算計。再想想自己,鬥力鬥不過他,猶有可說;鬥智鬥不過他,卻是死了都不能閉眼的事。 千百回盤算,總覺得萬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,實在委決不下。想到「我佛有靈」,就只好去虔心叩求,指點凡愚了。 於是他一個人走到大雄寶殿,默默禱祝:「弟子三生宿業,不得不了;如今遇著意外魔障,進退兩難,望求菩薩指示。弟子虔誠懺悔,只是今夜不去,深恐牽出意外冤孽。菩薩若許弟子踐約,賜個上上吉簽。」 念念有詞地祝告已畢,伸手向籤筒裡一抽,抽出一支簽來看,先就倒抽一口冷氣,是支下下簽。然而還是不死心,倒要看看那支簽上的文字怎麼說。 簽是第五簽,悄悄撕了一張簽條來看,上面四句話:「七十二戰,守正用奇;忽聞楚歌,一敗塗地!」海和尚曉得這是楚霸王的典故,大小七十二戰,戰無不勝;到得垓下被圍,四面楚歌,士無鬥志,以致蓋世英雄烏江自刎。想想自己,從起心思圖謀巧雲為始,事事順遂,亦如楚霸王般得意,而今石秀的警告,便是「楚歌」,若不聽時,必致一敗塗地。 不對!海和尚忽然別有意會,胡頭陀的木魚才是「楚歌」,不教他破曉時分來敲,石秀便依然是在夢裡,就算他醒得早,不聽見木魚聲,只道自己不在巧雲床上,再也不得起床窺探;就算起床窺探,潘家內宅與店面隔絕,也探不出什麼來。 這樣一想,憂煩頓消,興沖沖回到靜室,命小沙彌將胡頭陀喚了來有話交代。 「今日我不去。」他索性連胡頭陀都先瞞過,「你明日不須去報曉。」 胡頭陀自然詫異,心裡在想,莫非喜新厭舊之故?倒要問他一問。 「明日下午呢?可要去看紅綠?」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:「到明日我再通知你。」 胡頭陀答應著走了。海和尚卻又有些躊躇,如今全靠自己了!若是睡得過頭,走不出巧雲臥房去,那便怎麼處? 就為了自覺並無把握,不敢造次。挨到起更時分,想到巧雲獨守空閨在盼望,更覺坐立不安。一個人像驢子牽磨似的轉了半天,站定了跺一跺腳說:「嗐!拼得一宵不睡,還怕什麼?」 想停當了,隨即溜了出去。夜深人靜,悄悄到了潘家那條巷子,貓兒捕鼠一般,將眼睜得好大,只望著前面。等看清了沒有人埋伏在那裡,才一溜煙到了潘家的邊門。 迎兒是早就候在那裡的。門縫裡望見影子,輕輕開了半扇容他閃入,隨即便又輕手輕腳地合門上閂。 海和尚心跳不止,一手捏住迎兒的肩膀,使勁按一按,示意她停了下來,然後湊到她耳邊問道:「石三郎可在家?」 湊得近了,海和尚心跳的聲音倒比他的話還響。迎兒詫異,也附耳問道:「如何這等著慌?石三郎販豬去了。」 「不曾悄悄溜了回來?」 「溜回來幹什麼?」 「好妹妹,你先不要問,只答我的話!」 「沒有見他的影子。」迎兒輕聲答道,「吃過夜飯,我還從他房門外經過,鐵將軍把門,哪裡有什麼人?」 這一說,海和尚寬心略放,今夜大概不礙了。於是躡手躡腳到了巧雲房裡,一進去便「噗」地一口氣吹滅了豆大的一點燈火。 「怎麼了?」巧雲不滿地說,「左等也不來,右等也不來,一來又做出這等鬼樣子!」 「輕聲!」海和尚在黑頭裡,把石秀這天到報恩寺的經過講完,輕聲又說,「我本來不想來,又怕你白等一夜,只好硬著頭皮來了!」 「哼!」巧雲冷笑,「你就讓他嚇倒了!我都不怕,你怕什麼?」 「你也休這等托大!鬧將出來,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。你摸摸我的心,快要跳出嗓子眼了!這不是人過的日子,三五個月下來,不等一佛出世,二佛就要涅槃!」 聽這一說,巧雲越發不快。「我曉得了!」她說,「又不知是打上了哪個的主意,把我看成腳底下的泥,即刻刷刮了的好!」 「哪有這話?」海和尚著急地說,「我實在是怕!你摸我的心。」 「我不要摸!你哪裡還有良心!良心喪盡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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