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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「你總是不信我的話!我們同船合命,船到江心有了漏洞,總該想法子堵塞才是,光是吵嘴,不受商量,莫非真個等船沉了一起喪命?」

  巧雲不響了,想想他的話也有理;再回頭細思石秀的警告,知道是礙著潘公和楊雄,怕傷了他們的心和面子。只要石秀有這投鼠忌器的顧慮,就算拿住了他的短處,諸事無礙。

  「本來,胡頭陀的木魚也敲得蹊蹺!」巧雲說道,「一條死巷子,報了曉不走,難怪人家小心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不妥。從今以後,再不叫胡頭陀來報曉,省得驚動閒人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還怕什麼?」巧雲有意將聲音提高了些,「我這裡再嚴密不過,望不見影子,聽不見人聲,誰知道我這裡的事?」

  這一說,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。「就怕睡得過頭!」他說,「為求安妥,只有拼著一夜不睡。」

  巧雲心想,這也不妥,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剛不壞之身,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,第二日白晝,是個當家的大和尚,又有多少瑣事勞他的神!一次兩次已難以消受,日久天長如何支持得住?「我倒有個計較。」巧雲說道,「多與迎兒些好處,叫她坐夜!」

  「罷,罷!」海和尚說,「正在發身的女娃兒家,貪吃愛睡。睡得沉時,打個急雷都驚不醒她,沒的倒誤了大事!」

  這真正是件大事,卻沒個區處!巧雲疼他,咬一咬牙說:「你莫管!拼著我一夜不睡,到時候叫醒你就是。」

  這般情深意厚,海和尚越發說不出從此斷絕往來的話。巧雲倒也真愛惜他的精神,一番繾綣,叫他閉著眼睡,自己端張椅子危坐,倦意上來,只睡了去時,身子往左右一側,自然驚醒,再也不愁不能及時喚醒床上的人。

  然而這夜卻不煩她叫,海和尚心境不甯,睡得不沉;蒙矓中聽得鼓打三更,一仰身坐了起來,披衣下床,但見一鉤殘月,炯炯雙眸,巧雲正全神貫注地望著。

  「到底還早,」她勸他,「不妨再睡一會兒。」

  海和尚本想答話說:早早離了這裡,才得安心。但這話在巧雲一聽定不中聽,所以這樣回答:「累你坐守,我怎能安心睡覺?不如早早走了,好讓你安睡。」

  巧雲當他是真的體貼,越有戀戀不捨之意,怎奈空留無益,只好悄悄送他出門。等回到臥房,在枕上翻來覆去,想到石秀,就像胸中橫梗著什麼東西,教人非去之不快。

  就是這樣早晚默默在盤算,卻是再也想不出攆走石秀的法子。這天石秀販豬回來,潘公心裡高興,置酒慰勞,不想多吃了幾塊肉,又傷了食。剛好的病,突起反復,請了馬一帖來看,兩隻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脈息上,臉色頓時顯得陰沉了。

  「難!」到請到堂屋開方子時,他不住搖頭,「這病一反復,成了傷寒,難著力了。」

  果不其然,藥石無靈,病勢日重一日;拖過了年,越發不妙。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將至,這天精神略略好些,將女兒、女婿和石秀都喚到床前,囑咐後事。

  「自病自得知,我是不中用了。」潘公語聲雖微,神明湛然,很灑脫地說,「我一生不曾做過虧良心的事,所以到處有人緣。雖不是什麼富貴有餘,卻從不曾挨過餓、受過凍,快活一世,也死得過了。只是,我不放心巧雲!」

  到底父女天性,巧雲含著一泡眼淚,強自慰勸:「爹,春暖花開,你的病也快好了,休說這些斷頭話。」

  「早說早了我一件心事。」潘公看著楊雄又說,「女婿,你看我們翁婿一場,凡事要擔待巧雲。」

  「是!爹請放心。真個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看她,自然與你在日一樣。」

  「這就是了!」潘公欣慰地點點頭,轉眼看到石秀,臉上頓時有悽惶之色。

  「潘公,」石秀搶在前面說,「你老的心事,我盡皆知道。只請你安心養病,養好了還要你老來主持我的親事。」

  潘公搖搖頭,眼角湧出兩滴黃豆大的眼淚:「等不及了!就吃不著你的一杯喜酒,是我一件憾事。你莫教我在黃泉路上還巴巴地盼著,早早成親!」

  「爹!凡事有我,我自督促兄弟上緊辦這件事,不教你老心願落空。」

  「這才是你做哥哥的說話。」潘公說到這裡,臉色顯得極其鄭重,「今日有句話,我要當著你們三個兒說。我與三郎,情如父子,這爿肉行,又是三郎一手料理。等我身後,招牌要換一換,不叫『潘記』,叫『潘石記』,三郎有一半的股子——」

  「潘公!」

  「你聽我說,」潘公連連擺手,「常言道得好: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。巧雲,你千萬休生心嫌三郎,也莫小氣,須知你與女婿,將來著實有得三郎力處!我這一把年紀,看人再不會錯。」

  巧雲低著頭不響,楊雄是「喏喏」依承,而石秀卻是謙辭再三。到後來幾乎惹得潘公不悅,才算勉強答應下來。

  就這交代遺囑的第三天,潘公一口氣上不來,壽終正寢。全家上下哀哭盡禮。偏偏監獄裡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盜,知州相公著落在楊雄身上,限期緝拿歸案,所以喪事都是石秀經理。海和尚得知義父故世,急忙趕來念「倒頭經」。石秀還得分神看住了,怕他們「舊情複熾」。

  一則是熱孝在身,意緒不佳;再則也存著戒心,怕石秀在暗地裡窺伺,所以幾次海和尚來替義父做佛事,巧雲都躲著不照面。海和尚自然更機靈、更謹慎,料知就見了面,在石秀那雙眼睛之下,與巧雲說不成話,做不成眉眼,反倒不如「眼不見為淨」,所以巧雲不出正如所願,滿臉虔誠憂傷,專心一志念經。

  這番做作果然瞞住了石秀,心中暗暗在想:海和尚真個改過了。難得的是,巧雲也謹守閨門。但願那段孽緣從此永斷,保全了楊雄的臉面,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靈了。

  過了五七發送——大宋朝通行火葬,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,石秀親手檢齊骨殖,用個潔淨瓷缸子裝了,送到報恩寺中報恩塔上安置,拜了幾拜,哭了一場。潘公的一場大事,算已了結。

  「喂!」巧雲喚她丈夫,一向只是這麼一個字,「你休睡,我有話與你說。」

  「今日倦了,有話明日再說。」

  「總是這等!」巧雲罵道,「有工夫便是三瓦兩舍去尋那些狐狸精,要麼不回來,一回來就挺屍。你不願聽我的也罷,明日我自己到前頭與他說去。」

  前面那幾句罵,楊雄似聽不聽,毫不在意,最後那句話灌入耳中,印在心裡,倒把瞌睡蟲攆走了。

  「什麼事你要到前頭去說?可是與三郎言語?」

  「不是他是哪個?你不聽,我只好與他說,諒他也不敢不聽。」

  這話的口氣越發不好。「什麼事?」楊雄心生警惕,「你休去惹是非!」

  「什麼惹是非?」巧雲停了一下,拍著巴掌,重重地說,「聽你這一句話,就是早散早好。」

  「早散早好!你怎說這話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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