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小沙彌見他忽憂忽喜,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,只是看樣子不礙,因而態度也改過了,輕鬆自如地把石秀領了進去。

  「石施主,多日不見,近來可好?請坐,請坐!」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,「總想與石施主親近討教,一直未得機緣。難得今日光臨,太好了,太好了!」說著便又喚小沙彌點茶、擺果碟,將石秀當上賓看待。

  「不必客氣。我有幾句話想與海師父說。」石秀將剛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來,「我還有事要趕路,只得海師父金口一諾,立即就要告辭。」

  「噢,噢!」海和尚向小沙彌使個眼色,示意回避,然後又說:「請施主吩咐,只要能效力之處,無不從命。」

  石秀等小沙彌一避開,正一正臉色,先盯著海和尚看,這一下便顯得不怒而威,隱隱殺氣,將海和尚看得脊樑骨上發麻,強自鎮靜著,靜等石秀髮話。

  「海師父,出家人四大皆空。」

  「是!出家人四大皆空。」

  「海師父,出家人六根清淨。」

  「是!六根清淨。」

  「俗語道得好:『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!』」

  說到這一句,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樣,順口答應,假裝糊塗,當時盡斂笑容,合掌問道:「石施主,如何與我說這話?」

  「你不明白?」

  「不明白。」海和尚重複一句,「真的不明白!」

  石秀心中惱怒,這花和尚好不開竅!看來非拿幾分顏色出來,他才分得出青紅皂白。這樣轉著念頭,右手的拳頭自然而然地握緊了,然而只多想一想,便又把拳頭鬆開——為來為去為的是楊雄的面子,鬧出事來,一人做事一人當,就算打死了他,不過償命,但官府問到因何行兇,少不得要透露巧雲偷漢的醜事,那時節,楊雄怎還有臉走出去?

  除了楊雄,還有潘公。念到這位老人家,石秀越發洩氣,竟連指責海和尚的話也不肯說出口來。但願他回心向善,不破臉面,依舊好做潘公子的義子。

  於是石秀有了計較。「你不明白也罷!」他斜睨著他說,「只有一句話,煩你轉告你寺裡的那個頭陀,大清早起,休來將木魚敲得震天價響,吵了我的好夢!」

  這話一點,海和尚也是玲瓏心腸,豈能聽不出弦外之音?只是他著實有些矯情鎮物的功夫,臉色微微一變,旋即復原,賠笑說道:「原來為此!等我來問他。不過出家修行,晨鐘暮鼓,化度凡愚,三郎亦須體諒。」

  這賊禿!石秀在心裡罵,倒裝得像!真叫「不到黃河心不死」!看來不弄些苦頭與他吃,他還不會悔改。

  「我倒再問你一個人。」石秀冷笑說道,「聽說你手下一個頭陀,一個會武的和尚,是心腹。那叫什麼悟先的,可能請來會會?」

  「三郎!」海和尚急忙搖手,「你休聽外頭風言風語。都為我承乏主持這報恩寺,多蒙施主抬愛,香火搞得轟轟烈烈,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謠言,顛倒黑白。出家人不打誑語,那悟先是羅漢相,面噁心慈,略會幾手拳腳,是他少林寺的傳統,從來不敢傷人。那些造謠的人,」他咽口唾沫又說,「出家人不造口孽,用不著我咒他們將來入阿鼻地獄,種什麼因,收什麼果,報應在後頭。」

  「造謠的人,入阿鼻地獄;犯色戒的人,不知又入哪個地獄?」石秀不耐煩再跟他拌口舌,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,仿佛要走了。

  這一按是故意的,等把手移開,只見桌面留下極清晰的一個手印。海和尚一看大驚,心裡在想,在手上這把勁若是用在自己身上,怕不肉碎骨折?這廝出名的莽撞,倒要防備一二,休吃了他的眼前虧。

  腳隨心動,已經退後了兩步,偏偏石秀饒不過他,出手自然也極快,不知怎麼一伸一摸,海和尚頓時笑了出來。

  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麼好高興的事,笑得合不攏口,是因為石秀點了他的肘下穴,又麻又酸,不由得便是那副樣子。誰知他口中在笑,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痛,而且驚恐異常,只怕自己從此會半身偏枯。

  「我再告訴你一句: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你記著此刻的苦楚,自去尋悟先,他會解救。」

  說完,石秀大踏步走了。小沙彌走進來,只見海和尚只是發笑,便問一聲:「師父,你老人家什麼事高興?」

  海和尚說不出話,急得額上見了汗。小沙彌大為詫異,定神一看,才發覺他的異樣。幸好海和尚的左手還能動,蘸著茶汁,在桌上寫了「悟先」二字。小沙彌會意,飛也似的去了。

 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來。一路上已聽小沙彌提起,說石秀來過,等他走後,海和尚只會發笑,不會說話,這時再一看情形,自然明白,將海和尚的肘彎一揉一托,即時聽得他「哎喲」一聲,能夠開口了。

  「住持!」悟先問道,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你看!」

  一看桌上的手印,悟先亦即變色。「這廝的手上,著實有幾斤力氣。」他說,「不過,也還能對付得了他。人呢,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你莫忙!」海和尚對小沙彌說:「你到外面站一站,休放閒人進來。」

  把小沙彌支使了開去,海和尚才細說剛才的經過,自然不盡不實地瞞著些,而且也不敢說破石秀指名要會悟先的話,因為怕激起他的火來,找石秀去算賬,事情便鬧大了。

  「照住持說,就此忍氣吞聲,吃了他的虧裝啞巴?」

  「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。」海和尚說,「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等我慢慢想條計,結果了他。眼前且讓他一步。」

  「怎麼?」悟先生性多疑,便即問道,「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對手,拿他沒奈何?」

  「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!」海和尚急忙解釋,「我是為你著想,萬一鬧出事來,你是個出家人,弄不過姓楊的——姓楊的是牢頭禁子,倘或在監裡下了什麼毒手,豈不是白害你一條性命?我的意思是,你替我幫忙,為我出氣,我須不是害你,等我慢慢替你籌劃好了,你再動手。諒那石秀絕不是你的對手,一頓拳頭打殺了他,你須能遠走高飛,我才放心。」

  悟先其實也是嘴硬骨頭酥,心裡盤算著,自己所長不過點穴一門,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,就未見得能近得了他的身。點穴上面扯個直,在拳腳較量上,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,桌面上的那個手印,便是老大一個證據。

  他所顧慮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輕視,不能不說兩句硬話;到搪塞不過去時,硬拼一場,也只有盡力而為。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寧人,正中下懷,只是表面上卻依舊裝作不勝憤恨似的,沉吟不答,還有不甘罷休之意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