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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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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吃了幾杯。冷酒素果,越吃越不是滋味,想起狗肉,不覺咽了口唾沫,忍不住又問:「師父定有話說!」 這一次海和尚說了。「有是有件事。」他十分吃力地說,「我想想,還是要那個,為人要講信用。所以,明天,你懂了吧?」 懂什麼?胡頭陀「一片熱心在尿壺」,不曾聽清他的話,只舉著酒杯茫然地望著。 「喏,那個地方,你曉得的。我是說,如果不去就太那個了。所以,明天一早,你還是要那個。」 什麼這個、那個?胡頭陀收攏心思,細想一想,方始恍然大悟。悟是悟了,氣也氣了,只不便發作,咬一咬牙,硬著頭皮答道:「弟子明天『那個』就是了。」 「這才是!」海和尚如釋重負,「你再吃一盅酒。」 「弟子的酒夠了。」 「哪裡的話!」海和尚殷勤相勸,「我知道你的量好,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。」 胡頭陀只想脫身,海和尚偏要挽留。好不容易說到明天要起早,睡得遲了怕誤了他事,海和尚才放他走。 胡頭陀如逢大赦,出了靜室,飛奔而去,到了原處一看,只叫得一聲:「苦也!」 「你怎麼一去不回,當你不來了。」 「你們倒好!」胡頭陀面孔鐵青地冷笑,「就這般心黑,連一塊都不剩下?」 三個閑漢,面面相覷,其中一個賠笑說道:「只當你吃好的去了!」 「好你個鳥!」胡頭陀把橫倒在地的尿壺使勁踢了一腳,踢破了還不消氣,狠狠地罵了句:「真他娘的晦氣!」 這一夜氣得半夜不曾睡著,剛剛睡著,倒又驚醒,聽更樓上正打三更三點。 胡頭陀一半是凍醒的,這就又想到了狗肉。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幾條狗來吃,此是合寺皆知的事,只以頭陀半僧半俗,又不在寺裡煮狗肉,所以由得他去偷葷吃素。而胡頭陀喜歡吃狗肉,倒也不盡是貪口腹之欲,狗肉性熱,取其祛寒,雖不像有些人所說,數九寒天吃狗肉,夜來被子都不用蓋,不過一吃狗肉,便覺敵得住寒氣,卻是親身的經驗。 只為昨夜向隅,到口的狗肉不曾吃著,還淘了一場閒氣,以致此刻凍得瑟瑟發抖。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裡。他自家正擁著潘家那婆娘在做春夢,卻教人沖寒冒雪去為他報曉!越想越怨,真想橫下心來不理。然而這究竟不是當耍的事,真個教楊雄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個光頭來,告到當官,供出來如何有人探路,如何有人報曉,自己也脫不得干係。 以此一念,胡頭陀不能不下床,草草紮束,背著木魚出門。雪倒是停了,冷卻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厲害。胡頭陀搓一搓手,去開了菜園門,門上積雪一半凍成冰碴,掉下來正落在他腦後頸項上,又濕又冷,加上西北風一吹,越發凍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攏了。 「他娘的!前世不修今世苦!」胡頭陀狠狠地罵著,一路呵著白氣,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響,好不容易才望見潘記肉行。 一到這裡就要敲木魚了。雙手凍得發麻發脹,幾乎抓不住木魚,心裡發恨,怨氣都發洩在木魚上,「乒、乒、乒」,一下比一下敲得響。 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,張開眼來,掀開帳子一望,滿室通明,只當天色大亮,嚇得魂不附體,驀地裡掀被下床,將巧雲攪醒了。 「這胡頭陀倒志誠!」 「什麼志誠?誤了大事,天都亮了!」 聽這一說,巧雲也嚇出一身汗,仰起身子來,側耳靜聽,除卻木魚,聲息全無,豬也還不曾殺,怎說天色大亮? 細看一看明白了。「是雪光!」她說,「你眼睛看花了。」 「對,對!」海和尚被提醒了,喜不可言,「還好,還好!這胡頭陀真個是志誠人。」 志誠是志誠,無奈怨氣太深,木魚太響,不但敲醒了海和尚,也敲醒了石秀,在枕上只覺得木魚聲音異樣。 「啊呀!」石秀失聲自語,「這木魚有時來敲,有時不來,這等大雪天卻又來敲,什麼緣故?」 凡事習焉不察,倒也罷了,只要多想一想,處處皆是蹊蹺。 石秀心裡在想,這是條死巷子,不是過路之地,報曉的木魚,為何敲到這裡來?而且敲個不停,倒像是專為敲給什麼人聽似的,這豈不可怪? 想到這裡,又是失聲叫道:「不好!」從床上一仰身起來,下床趿鞋,披上一件棉襖,拔上鞋子,飛也似的出了房門,由夾弄到菜園,再開後門,向東繞了過去,奔到那條夾弄的北口,向南一望,只見影綽綽兩條影子:一個身穿海青,頭戴一頂浩然巾,是儒生打扮;一個卻是長髮披肩,頭戴銅箍,分明是個頭陀。 欲追上去看個仔細,那兩人已經出了夾弄。石秀略想一想,走到潘家邊門去看,只見那裡的積雪與別處不同,是用腳底掃過了的,當然是要掃滅了腳印子。 「畜生!」石秀咬著牙罵,「做出這等吃了老虎膽的事來!怪不得張中立說他是『花和尚』。」 這樣想著,一腔怒火不可複耐,重新奔回自己屋裡,穿戴整潔,再從床底拖出一口柳條箱子來,急切間尋不著鑰匙也顧不得了,使勁扭脫了鎖,伸手到箱底一摸,抽出舊衣服裹著的一把刀,打開來一看,除卻刀身上略有兩三個鏽斑,依舊晶光爍亮,伸拇指試一試刃口,亦仍然鋒利非凡。 這就沒有什麼好耽擱的了,複行將刀包好,夾在脅下。正要出屋,聽得一聲咳嗽,接著是蒼老的聲音問道:「三郎,三郎!這大雪天,如何不關了房門睡?著了寒不是耍處!」 石秀一驚,不自覺地就將那把刀豎在門背後,口中答道:「我起身了!」 等他走出屋,潘公一望便詫異地問:「咦!你要到哪裡去?穿戴得這等整齊。」 「我,」石秀支吾著說,「不到哪裡去。這天氣,要穿戴整齊才暖和。」 「嗯、嗯!」潘公釋然了,「我特意來與你說,下雪天不見得有多少人上門買肉,今日少殺兩隻豬,只做半天生意。午後關了店門,教夥計徒弟們吃酒,耍半日。」 這等厚道的老人家,偏偏會生這麼個敗壞門風的女兒。石秀心裡替潘公難過,不由得落下兩滴眼淚。 「咦!」潘公詫異,「三郎,你是怎的?好端端傷心起來!」 石秀說是酸風刺眼,支吾著掩飾了過去。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,少殺兩頭豬,只做半日生意。到得日中,天色又變,暗沉沉的半空裡,撒鹽飛絮似的又飄起雪花。石秀便教關起店門,收拾案板刀砧,大碗斟酒,大塊割肉,將潘公請了來,與夥計徒弟做個消寒會。 團團列坐,個個高興,只有石秀一雙濃眉鎖著眉,在眉心裡打了個結。夥計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,沒有哪個看出他的心事。潘公關心的卻只是這個視如親子的石秀,當時口雖不言,心裡嘀咕。 吃到一半,楊雄從衙門裡散值回家,便添副杯筷,一起吃酒,坐定下來,對潘公說道:「昨夜虧得不曾偷懶,不然出一場禍,此刻哪得在這裡安閒坐?」言下不勝欣然。 「怎的?」潘公驚問,「莫不是火燭不謹?」 楊雄喝口酒,將左臂衣袖擄了上去,只見肘彎處貼著一張膏藥。「他娘的!有個賊囚鋸斷了鐵柵越獄,」他說,「我空手去捉他,著了他一鐵條。」 「自然是捉回來了?」 「自然。」楊雄揚揚得意地說,「哪逃得出我的手!知州相公,十分高興,直說我英雄了得,這個面子也夠足了!」 「節級原是英雄了得!」有個掌案的夥計說,「我們敬一杯,恭賀節級立了這件功勞,必是指日高升。」 於是大家嗷聲應聲,紛紛幹酒。楊雄越發臉上飛了金似的,高談闊論,暢飲健談,顯得意興極其豪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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