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越是如此,石秀越替他難過——先是為潘公難過,怕他知道了有這麼一個丟醜的女兒,會氣得吃不下飯。老人家風燭餘年,受不得這等拂逆之事,石秀決定將那件醜事瞞著他。此刻,這件醜事到底能不能告訴楊雄,他倒又委決不下了。

  如果說與楊雄,將己比人,心裡是何滋味,何消說得。欲待相瞞,有朝一日楊雄得知其事,便會責怪:兄弟!我待你不薄,如何那賤婦做出這等醜事來,你竟替她隱瞞?莫非你就忍心讓那賊禿暗地裡扣我一頂綠頭巾,不聞不問?

  進退都是難處,臉色便顯得格外陰沉。楊雄到底發覺了,有了酒意的人,不免心直口快。「兄弟,」他問,「你怎的悶悶不樂?」

  「是啊!」潘公也忍不住要說,「今日從早起來,便一直是這等。三郎,你是哪裡不痛快了,儘管說!」

 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,吃他們兩人逼著一問,不由得有些心慌,囁嚅著好半天,才擠出一句話來:「今日身子有些不爽……」

 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懷疑石秀是病了,只以他一則好強,再則盡心買賣,怕說了有病,就會不教他再勞動,所以瞞著。如今逼得他說了實話,自然也要逼著他上床歇息。

  「想是受了寒了。」他說,「不礙,不礙!先上床去睡,教迎兒濃濃煎碗紅棗姜湯與你服了,厚厚蓋上兩床被子,出一身汗,包管通體輕快。」

  「爹說得是。」楊雄轉臉又說:「兄弟,你就去睡吧!我們練功夫的人,小病最要當心。若是自恃體壯,不拿小病當回事,明日五癆七傷都發了出來,便是一場大病。」

  石秀本來就覺得這酒吃得寡味,上床去蒙頭睡一覺倒還舒服些,於是告個罪,起身而去。睡過一覺,聽得有人敲門,他便問道:「可是潘公?門不曾閂,推進來就是。」

  進來的是迎兒,情竇正開,加以巧雲的薰陶,已著實解得風情,一縷情絲蕩漾,只待黏在石秀身上,只是畏憚他性情剛強,不敢造次。今日得有這麼一個服侍他的差使,自是求之不得,所以抖擻精神,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湯:紅棗剝皮去核,搗成棗泥,另加薏米、白果、蜂蜜,煮得稀爛。哪裡是一碗當發汗藥的姜湯,竟是一樣極可口的甜點心。

  「三郎!」她知道石秀厭薄輕狂,所以目不斜視,只望著地面,用矜持的聲音說道,「請服藥!」

  「生受你了!」石秀坐起來說,「你放在那裡,我自己來。」

 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,迎兒便微帶埋怨地說:「一個人在這裡,身子要自家當心,原是受了寒,如何還這等不在乎?」

  聽她這兩句話,體貼實在,石秀覺得倒不可辜負她的好意,便取了一件棉襖披在身上,擁被而坐。迎兒便移張茶几到他床前,連託盤連碗放在上面。

  「這是什麼?」

  「姜湯。」

  「哪裡是湯?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

  「你嘗一嘗看。」迎兒說道,「不愛吃便擱下,我替你另做。」

  一吃便不肯擱下了。「好吃!」他說,「這叫什麼名目?」

  「一碗加料的姜湯。」迎兒說,「快吃了蓋上被再睡,要多出汗。」

  「你莫信潘公的話,我哪裡有什麼病?」

  「我倒不信。」

  迎兒將只手伸了出來,欲待摸到他額上去試一試可曾發燒,但怕石秀著惱,伸手一擋,變成自討沒趣。所以手伸得極慢,意思是見機而作。

  看著石秀不避不擋,迎兒的膽便大了,一隻手終於按在石秀額頭,卻不覺得燙手。

  「這下你相信了吧?」石秀問說。

  又讓她伸手去試,又是這等和顏悅色地說話,迎兒頗有受寵若驚之感,只是不敢露一點輕狂樣子,拿手縮回來,在自己額上也試了一下,兩相比較,毫無異狀,這才點點頭道:「果然沒事,卻如何裝病?」

  問到這話,石秀就難以回答了,長歎一聲,將一雙手交叉著往腦後一枕,身子往後一倒,靠在床欄上,兩眼仰望著空中發愣。

  「三郎!」迎兒溫柔地問,「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,想來是思念家鄉?」

  「男兒四海為家,有什麼可思念的?」

  「然則是——」迎兒想說:然則是孤單寂寞?話到口邊,覺得不妥,所以縮了回去。

  石秀也不追問,心裡只在轉一個念頭:她是巧雲貼身的人,就睡在她後房。海和尚黑夜裡來,未天亮去,別人不知,迎兒那裡豈是瞞得住的?從來做這種曖昧之事,必得有心腹相共。說不定迎兒也上了賊船,一起蹚了渾水。

  轉念到此,不由得便抬頭去看。他也聽人說過,閨中女兒,倘或有了私情,神色舉止間便有些許不同,尤其是那雙眼睛,顧盼之間,水汪汪的格外明亮。此時看迎兒,目光聚而不散,頸項鬢邊,短髮毿毿,這都還像是處子的模樣,看起來倒是乾淨的。

  他只顧細細地看,迎兒的一顆心卻怦怦地跳得自己都聽見了,一張臉紅到耳根,自覺忸怩,只把頭低著,不敢去看石秀——石秀不免詫異,多想一想方始明白,這要怪自己不好!從來不大假以辭色的,忽然親近起來,又是這樣看人,迎兒自然會錯了意,只當自己是如何愛慕,所以有些羞態。

  這一來石秀倒覺得有些歉然。桃花有情,流水無意,縱然如此,卻不忍當時便做絕情的表示,但亦不宜再讓她誤會下去。須得想個法子,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傷心。

  這個法子一時難想,只有自己在神態語言上檢點。這麼想著,石秀便轉過去,平靜地說道:「迎兒,我要問你句正經話,你須實說!」

  「是!」迎兒柔順地答道,「三郎,你說。」

  他是要問海和尚與巧雲的事。此是第一等的機密,必得慎重將事,因而吩咐:「你先到門口望一望,可有人在外面?」

  聽得這一聲,迎兒的臉上倏地又堆滿了紅暈,口中發幹,吃力地答應一聲,匆匆地、悄悄地到門口去張望。

  石秀看在眼裡,恍然大悟,同時深為失悔,自己的這番舉動又大錯而特錯了!迎兒只當要說不足為外人道的私情話,哪知自己要說的話跟她全然不相干?不但不相干,而且十分無趣,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。

  為此,等迎兒走過來,回明門外無人時,石秀便歉意地先說:「迎兒,我要問的一句話,與你無干。」

  「噢!」她的臉色慢慢變了,自是變得悵然若失。「那麼,」她問,「是問什麼?」

  「問一個——」石秀很謹慎地說,「問一個熟人,海和尚。」

  說到這個名字,迎兒的臉色大變,結結巴巴地說:「三郎,你問他什麼?我什麼都不曉得。」

  說「什麼都不曉得」便是「什麼都曉得」。馬腳已露,石秀卻生警惕,倒不是怕打草驚蛇,驚了海和尚,是怕巧雲存疑懼,先挑撥出一場是非來,所以急忙遮掩。「我也不過隨便問問。」他說,「重陽做水陸道場以後,外面有些風言風語。說過就算了,不幹你的事,也不幹我的事,你只當我沒有說這話,休去告訴人。」

  這番掩飾,恰到好處,迎兒只當石秀還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跡,心中一塊石頭落地。「海和尚能幹,少不得有人妒忌。」她說,「外頭的風言風語,都是謠言。三郎,你是明白人,休去聽那些人咬牙嚼舌!」

  「是啊!」石秀隨口答道,「我也懶得去問。不與我相干的事,誰去管他?」

  說到這裡,但聽窗外咳嗽連連,是潘公的聲音。迎兒不便再作逗留,收了託盤管自走了。

  一個出去,一個進來。「三郎,」潘公問道,「可曾出汗?」

  在老人家面前,不便道明裝病,石秀賠笑說道:「好得多了!你老不必惦念。明日我還照常起床做生意。」

  於是潘公便與石秀商量買賣,一進十二月,家家醃臘,每日至少需多宰一頭肥豬,該當早早備足了貨。石秀點頭稱是,答應等這場雪過去便即動身,到四鄉去趕豬來圈養。

  「三郎,轉眼過年,今年年裡自然不必說了。只等一過了年,你那終身之事,便須有個定奪。」潘公微帶感慨地說,「我年紀大了,葉上露、風前燭,去日無多,只想熱熱鬧鬧過兩年。你就讓我看你辦了這場喜事,也高興幾時!」

  說到這話,真是拿石秀當嫡親子侄看待,心中感動,不暇細思,且先哄著他。「是了!」他說,「我遵吩咐就是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