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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仔細一看,方能會意,迎兒穿的那件棉襖,是綠油面子,這是在問:可仍舊是燒綠梗子的香?

  不燒綠的,難道燒紅的?問得多餘。不過既然問到,卻不好意思直說。巧雲做張做致地沉吟著,然後自語似的說了句:「說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麼了?」

  迎兒也在盼著看那四寸長、一寸寬、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,一聽這話自然懂,意思是有話要問海和尚,自然仍舊燒綠的。

  線香還拿在迎兒手裡,胡頭陀卻已到了,映著雪光,看得分明,心裡疑惑:難道這等下雪天氣,潘家那婆娘都放不過人家?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錯了?這樣想著,便把頭上那頂寬簷箬帽壓一壓低,踅將過來。等他走近,迎兒慌忙躲了進去,關上了門。胡頭陀的目光為帽檐所遮,不曾看清,只聽「砰」的一聲,倒嚇了一跳。

  定定神看,青煙嫋嫋的可不是綠梗子的香?「苦也苦也!這一夜雪落下來,怕沒有三尺深!天不亮還要踏雪來報曉,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!」胡頭陀恨恨地在心裡罵,「賊淫婦!偷漢也不是這等偷法!」

  一路罵,一路走回報恩寺,徑到靜室,只見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紅梅,親自剪枝去葉在插瓶。「師父雅興不淺。」胡頭陀說道,「還是養養精神得好!」

  「怎的?」

  「怎的?」胡頭陀沒好氣地說,「綠的!」

  「居然今日也是綠的!」說著,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,望著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。

  這麼亂紛紛、密莽莽的一場雪,胡頭陀想到明日起早實在有些心怯。轉個念頭,心中一喜,有話可以勸得他住。

  「師父!弟子有句話,不知當不當說?」

  「噢,」海和尚看著他的臉色,有股怨氣,不覺詫異,「可是受了哪個的委屈?」

  「不是。我是為師父打算。」胡頭陀說,「想想該說,想又不敢說。為何呢?不說對不起師父,說了又怕冒犯師父。」

  看起來是句好話,海和尚倒也大方:「你說好了!就有什麼不該說的,我也不會責怪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就說。」胡頭陀放低了聲音,「做這樁事,就與做賊一樣,『偷風偷雨不偷雪』。師父看這場雪,路上斷了行人,就你老人家還在路上走,教人撞見了起疑心。」

  話是難聽,意思是好的。「不過,這也不礙。」他說,「我換了俗家衣衫去,再自己當心些,不會被人認了出來。」

  「好,這不礙。我再說第二樁。」胡頭陀說,「一走一個腳印子,明明白白擺在那裡。若是楊雄見了,心裡自然起疑:『怎的我家邊門有男人進出?』那時,師父你想賴都賴不掉了。」

  「啊,啊,這話倒是!」海和尚不安地搓著手。

  一見說動了他,胡頭陀心裡高興,索性再嚇他一嚇。「且是這等的天氣,衙門裡清閒無事。說不定楊雄在衙門裡冷得睡不著,想回家鑽熱被窩,那時就不說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一個光頭來,師父也是沒有逃處。」胡頭陀又說,「除非逃在他們床底下,這種天氣,一夜下來怕不凍個半死?」

  「說得有理。」海和尚斷然決然地說,「今夜我就不去!」

  「這才是。」說了這一句,胡頭陀高高興興地走了。

  海和尚卻立刻懊悔,不該說得這麼決絕。一個人怔怔地在想,眼中就仿佛看見巧雲一個人在燈下悄悄垂淚,一遍遍側耳靜聽,凍得瑟瑟發抖,卻總是不肯去睡,只為了等自己。想想於心何忍?

  這一轉念間,心猿意馬,坐立不安,而且也覺得靜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,於是心一橫,還是去!香噴噴、熱烘烘的地方不去,在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,是什麼算盤?

  這一來心倒反而定了。但是胡頭陀的話也想了起來了。凝神靜思,也都不礙。先說楊雄,既在衙門當差,如何又半夜裡回家去鑽熱被窩?知州相公知道了,不是耍處。

  說是雪地上有腳印子,那也不礙,把腳印子踩模糊了,教人分辨不清就是。

  主意是打定了,卻還有一層難處。胡頭陀已然知道自己聽了他的勸,不打算到潘家去了,如今要去,還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報曉。這不是一句話可了的事,看他的樣子,巴不得不當這趟差,須有些好處與他,才能教他歡然帖服。

  這樣想著,便自己動手取了些乾果,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,然後著小沙彌去喚胡頭陀。

  胡頭陀住在菜園旁邊一座茅屋裡,走到那裡一看,「鐵將軍」把門,小沙彌不覺奇怪,這漫天的雪,他會到哪裡去?

  四面一望,白茫茫一片,幾曾有人影子。小沙彌正待轉身去回報,驀地裡風送異味,使勁嗅了兩嗅,不覺口角流涎,急忙奔出菜園門外,尋到上風,又是一座茅屋,素日是替寺裡做散工的幾個閑漢所住。

  「你們幹的好事!」小沙彌推門進去,假意喝道, 「又打狗來吃,看我不告訴師父!」

  屋裡四個人,一齊轉臉來望,其中一個是胡頭陀,望著小沙彌笑了笑,轉身過去撥弄著狗肉——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壺裡,用兒臂般粗的半段蠟燭在煨。

  「火候差不多了!」

  「小師父,」有個閑漢巴結他,「『一黃二白三黑』,好肥一條黃狗,吃一碗去。」

  小沙彌喉頭口水已咽得咕咕在響,原想分嘗一臠,怎奈胡頭陀不知趣。

  「你們休叫他吃!」他說,「有一次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施主,給了他兩個肉饅頭吃,害他拉稀拉了一夜。」

  「哪有這話!」小沙彌漲紅了臉分辯,「什麼肉饅頭、素饅頭?天氣太熱餿了,我怕罪過不肯丟掉,吃下去才不受用。你這狗頭造我的謠,就該下阿鼻地獄!」

  「好,好,我造謠!」胡頭陀揚臉問道, 「你不是聞見香味走了來的?不是想吃狗肉來做甚?」

  「做甚?」小沙彌振振有詞地說,「師父著我來喚你這狗頭!」

  「師父喚我?」胡頭陀詫異,「為什麼?」

  「誰知道?」小沙彌寒著臉問,「你走不走?你不走,我就去回稟師父了,說你忙著吃狗肉,不肯去。」

  胡頭陀知道將小沙彌得罪了,若是遲延片刻,他真會這麼去說,卻不是當耍的事,所以連聲答道:「走,走!」

  小沙彌已經轉身向外,胡頭陀急忙起身,追了上去,亦步亦趨地跟到靜室。

  「坐,坐!」海和尚和顏悅色地招呼,「天冷,我與你吃兩杯酒擋擋寒。」

  「是!師父請。」胡頭陀舉杯相敬。

  「雪下得差不多了,看樣子要停了。」

  胡頭陀順著他的口氣答應著,又吃了兩杯,惦念著尿壺裡的狗肉,便即問道:「師父呼喚弟子,有什麼吩咐?」

  海和尚覺得礙口,先虛晃一槍:「沒事,沒事!先吃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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