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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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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婆娘還記掛著一件事,推開他說:「你說讓我開開眼界,爹也說是什麼眼福。我倒看看,佛牙是什麼樣子?」 「什麼樣子?城隍廟前,撐把太陽傘的『胡一敲』那裡多得是!那肮髒東西,有什麼看頭?」 巧雲大為詫異:「什麼?什麼『胡一敲』?」 「是個牙醫。」海和尚說,「他替人拔牙,左手拿鉗子鉗住蛀牙,右手使個釘錘,只一敲,敲了下來,不作興敲第二敲,所以喚作『胡一敲』!」 巧雲這才恍然大悟。「什麼『鎮寺之寶』!」她刮著臉羞他,「吹得好法螺!」 「這倒也不儘然。佛牙原是有的,只是為人收了去了。」 「哪個?」 「是個戒行高深的老和尚,今年怕已百歲朝外,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。他是老前輩,說要奉迎佛牙,我不敢不依。這老和尚——」海和尚咽了口唾沫,不說下去了。 再說下去就難聽了,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的這位老和尚,法名太無,道行高深,持戒嚴謹,聽人說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搖,深恐褻瀆,所以親自來奉迎了去。他曾苦口婆心勸誡過海和尚,須盡佛門子弟的道理。這些話說出來臉面無光,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。 巧雲這時的好奇心大起,看不見佛牙,怏怏若失。海和尚便哄著她說:「你且耐一耐,遲則半年,早則兩三個月,我好歹教你如願。」 「空話!」巧雲白了他一眼,「莫非我還路遠迢迢,到燕山府去看?」 「燕山府也不遠,不過兩日的路程。」海和尚又說,「自然不是教你到憫忠寺去看。等我想個法子,為了你,把佛牙奉迎了回來。」 「太無老法師肯嗎?」 「自然不肯。須得想個法子騙一騙他。」 「哼!」巧雲冷笑,「這是半天裡在飛的事,沒著落的話少說。」 「我幾時說過沒著落的話?說到一定做到。為了你,我明日就來辦這件事。」 口口聲聲「為了你,為了你」,巧雲心裡自然舒服,而且也有些過意不去。「罷了,罷了!」她搖搖手,「你自己說的,『胡一敲』那裡有的是,也不是什麼稀罕之物,犯不著費事。」 「剛才是沒有佛牙與你看,故意那等說法,好教你死心。說實在話,這個眼界還非開不可。」 「噢,」巧雲又是興致盎然了,「你倒說與我聽聽,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?莫非與平常人的牙齒大不相同?」 「自然大不相同。」海和尚撮起兩指,比劃著說,「四寸長、一寸寬——」 「咄!」巧雲嗔道,「又來哄我!佛菩薩難道生的是青面獠牙?」 「什麼青面獠牙!佛陀是丈六金身,自然有那麼大的牙齒。」 想想不錯,「丈六金身」這句話是聽見過的,巧雲不響了。 海和尚占住了理,越發得意。「你總明白了吧?」他說,「我在你面前,從不說沒有著落的話。」 「只望你永遠心口如一才好。」巧雲提出警告,「若有一日騙了我,或者喜新厭舊變了心,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、二佛出世!」 「不敢!不敢!阿彌陀佛!」 日落黃昏,等潘公父女一走,海和尚馬上就叫小沙彌把胡頭陀找了來,到底還是埋怨了他幾句。 「道你志誠,不道不多幾日工夫,你就懈怠了。」海和尚說,「若是這等時,教我如何信得過你?」 「師父!師父!」胡頭陀惶恐地說,「弟子做錯了什麼事?實在不明白。」 「昨天你誤了我的事——」等海和尚說了經過,胡頭陀極口不承認是自己躲懶。他說他去得早了,香桌不曾擺出來;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樣的時刻去,誰知潘家因為下雨將香桌收了進去,怪不得他。 「我也不怪你!如今改了花樣。」他講了所改的新花樣,又說,「這一來是再不得錯了。就怕你酒醉糊塗,將紅的看成綠的,冒冒失失,我一頭撞了去,卻不是當耍的事。」 「師父說笑話了,我眼睛又沒有毛病,就算吃了酒,何至於紅綠不分。師父進門之先,不會自己先驗一驗,究竟是紅是綠?」 「這話也說得是!」海和尚深深點頭,「只是遇著綠梗子的那一夜,你可千萬警醒些!莫忘了第二日一早來敲木魚。」 「不得誤事!師父儘管放心大膽。」 胡頭陀果然巴結,遇到線香是綠梗子的那夜,半夜裡就起身坐等,等到四更天,背著木魚到潘家那條巷子裡,大敲特敲,敲得海和尚出門方始罷手。 就這樣敲了兩個月,時入隆冬,這天午飯以後,暗沉沉的雲,就如要壓到了頭上似的,到了黃昏,飄起鵝毛似的雪。楊雄吃了兩盅酒,取頂箬帽戴在頭上,披上油衣,換了釘鞋,待踏雪出門。 巧雲見此光景,心頭一喜,卻又有些疑惑,算日子這天不該他當值,便即問道:「恁大的雪,又走到哪裡去?」 「晦氣!」楊雄懶懶地答道,「昨日剛把番期換過,頭一日輪著我,就是這種天氣。」 「這等說,今日是住在衙門裡?」 「有啥法子?」楊雄看看天色,「越是這種天氣越要當心,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,要防他們拆木板生火取暖,弄出火燭來,不得了的禍。」 「夜裡冷,你多帶一件衣服去。」 「是啊!」楊雄也體恤巧雲,「夜裡一個人睡太冷,教迎兒一床睡,與你焐腳。」 巧雲心想,自有海和尚,何用迎兒?「你休管我!」她說,「只當心你自己別受寒就是了。」 天氣雖冷,巧雲的一番情意幾句話,卻教楊雄覺得溫暖,所以心情頓改,精神抖擻地出門而去。 等他一走,巧雲的一顆心立刻又專注在海和尚身上,想到門外雪深,帳中春暖,一張臉火辣辣地發熱,自己拿著手熨在頰上,正待喚迎兒燒香,她倒先走了來了。 「怎的?」迎兒皺著眉問道,「可是發燒不舒服?」 「沒有啊!」 「不是發燒,臉怎的恁般紅?」 這話不易回答,巧雲只說:「該燒香了!」 「原是要來問。」迎兒看著她,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襖的下擺。 「你問什麼?」 「喏!」迎兒格外把下擺掀了起來,「看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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