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
三七


  「也太早了些,夜點心還不曾吃。」說著,把食盒擺在桌上,先不揭開,卻向迎兒說道:「取小娘子自用的銀鑲牙筷來。」

  等迎兒取了巧雲用慣了的銀鑲牙筷,老徐才揭開食盒,是報恩寺香積廚中的珍品,一盤百果蜜糕,一蓋碗薏米紅棗蓮子羹,都還冒著熱氣。

  「小娘子,快趁熱請用!」

  老徐安席、布箸,情意殷勤。巧雲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,含笑說道,「你請坐!取雙筷子來,陪我一起吃。」

  「罪過,罪過!」老徐倒退兩步,「小娘子在這裡,哪有我的座位,更不敢與小娘子同桌。沒上沒下,哪有這個規矩?沒的吃方丈曉得了,說我!」

  「怕什麼?又沒有外人。」巧雲回頭喊道:「迎兒再取雙筷子來!」

  「不用,不用!」老徐急忙阻攔,「既如此,我陪著小娘子說說話。」說著,在門邊一張凳子上,斜欠著身子坐了下來。

  於是巧雲享用夜點,老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,談來談去總要談到海和尚身上,說他如何能幹,如何體恤,如何得寺中眾僧愛戴,最後說到巧雲身上。

  「方丈也一直誇讚小娘子,說:『我這位義妹,聰明賢德,供佛敬僧,最是虔誠,將來一定修得多福多壽。』」老徐停了一下,看一看巧雲的臉色又說,「可惜雖是義兄妹,到底要避嫌疑,不能來看小娘子;只叫我當心伺候,請小娘子寬心!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話,巧雲只覺心頭重重一撞:何以爆出來這麼一句話?「寬心」些什麼?此來有何心不能寬的?一顆心無非都在海和尚身上,這一層他當然也明白,然則說到「寬心」,想來他另有安排,必可見面。不然,無緣無故說這句話做什麼?

  這樣一想,心倒真個寬了些,但也不免納悶,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。眾目睽睽之下,縱有千言萬語,只怕連使個眼色都辦不到。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會?

  巧雲心潮起伏,便忘了進食,也不曾聽見老徐還說了些什麼言語。等驚省過來,自覺失態,訕訕地放下筷子說道:「迎兒你收了去!蓮子羹替我留著,蜜糕你吃了它。」

  迎兒正是發育的時候,嘴饞,巴不得這一聲,響亮地答應著,收拾了碗筷,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。

  「小娘子!」老徐看一看四周,指著床帳後面,低聲說道,「夜靜更深,那裡若有什麼響動,你休吃驚!」

  巧雲這時候便就吃驚了。「那,那裡有什麼?」她問。

  老徐微微一笑:「小娘子想要什麼,那裡便有什麼!」

  這話曖昧難明,巧雲大為困惑;而老徐卻以一句最要緊的話已經遞到,現在是要她自己去細看細想的時候,不宜再耗工夫,便站起身來告辭。

  「小娘子請早早安歇。五更『結界』,四更起身,到時候我會來叫,不怕,儘管放心大膽睡好了。」

  「噢!」巧雲心不在焉,未曾聽清楚老徐的話,只茫然答道,「好,好!謝謝你。」

  等老徐一走出房門,巧雲更不怠慢,三腳兩步奔到床後——床後留有一條三四尺寬的夾弄,外垂門簾,裡面放著些婦女使用之物,是閨閣中最隱秘的所在,裡面黑咕隆咚,一切都要用手去摸。巧雲摸了半天,摸不出什麼花樣。

  回身出來,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:怎麼叫「想要什麼,便是什麼」?難道想要個有情郎,那裡就會跑出個人來?

  這樣轉念,突有意會。這一次不是去摸了,站起身來,攜一盞燭臺,重新走入床後夾弄,手攏燭火,細細照看,畢竟看出名堂來了。

  夾弄盡頭是五寸寬木片鑲釘的板壁,中間幾條嚴絲合縫,了無異處;兩面兩條縫隙較大,湊近了細察,才知道根本不曾釘攏,用手推一推,略略有些活動。這不用說,是一道暗門。

  原來如此!巧雲恍然大悟之下,驚喜莫名,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。

  七日功德圓滿,做了「送聖」法事,奉送十方法界,四聖六凡,各登雲路,齊返真境。接著是齋主酬謝。海和尚算了總賬,接過銀子,依分僧眾,出手異常大方,所以落得個皆大歡喜,人人稱頌。

  等忙過兩三日,內外兩壇,收拾乾淨。海和尚挑個黃昏,備下幾碟精緻的果物,開了一瓶好酒,囑咐小沙彌去喚胡頭陀到靜室來敘話。

  不曾剃度的叫頭陀,頭髮披散,只額上用銅箍箍住,取下那箍,挽上髻戴上帽,便是個俗家人,哪裡都能去得。所以這個胡頭陀專替海和尚辦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辦的事,好比花粉店買胭脂之類。海和尚花錢撒漫,報些花賬從不追問,額外還有「腳步錢」相送。此時一聽方丈傳喚,胡頭陀知道又是好差使來了,喜滋滋地緊跟著小沙彌來到靜室。

  到得裡面一看,情形與往日不同。往日就能到得靜室,不過站著聽海和尚吩咐數語,交代明白,自去辦事,難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閒話。這天一見胡頭陀踏了進來,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,就這頂頭的一份親熱,胡頭陀便就心跳受驚了。

  「這幾日辛苦你!」海和尚說,「佛事只得七日,前前後後卻忙了個把月的工夫。我冷眼旁觀,哪個勤快,哪個偷懶,肚裡統統有數。你是好的。」

  「師父說得好。」胡頭陀臉上堆足了笑容,「弟子心拙,全仗師父看顧。」

  「自己人休得客套。」海和尚說,「我這個人最重賞罰分明,不過我是當家人,自然有些你們想不到的難處。寺中有頭有臉的大和尚好幾位,你一個頭陀,我若過分抬舉你,只恐旁人心裡不是味道,怨我還在其次,暗中使花樣擺佈你,豈不是我愛之反倒害之?為此,我拿你當自己人,只好擺在心裡,你須明白。不然,就辜負我的苦心了。」

  這番言語,教胡頭陀著實感激,只合十躬身,連聲說道:「師父,師父,你老真是菩薩。」

  海和尚看他如此誠服,自然欣慰,拉著他的手說:「今日無事,這裡又無外人,我與你吃兩杯酒,好生談談。」

  「是!師父請上坐。」

  胡頭陀搶上去斟滿了一杯酒,等海和尚坐了下來,方在下首陪坐。

  「我看你是個志誠的人,」海和尚說,「我早晚與你做主,買道度牒剃度了你。此事只在明年春天——那時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國寺,『僧錄司』的人頗有相熟的,一說即妥。」

  「若得師父成全,弟子沒齒不忘恩德。」

  「說什麼恩德?你叫我師父,我自然事事要替你著想。」

  「弟子慚愧!」胡頭陀的口齒也伶俐,「有道是:『有事弟子服其勞。』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師父,反勞師父替弟子操心,這話實在說不過去了。」

  「只要你知好歹就好!」海和尚仔細看一看胡頭陀身上說,「秋風緊了,你這件舊海青擋不住風雪。」

  胡頭陀為海和尚經手買辦,頗攢了些昧心錢,只是怕他疑心,又怕別人妒忌,不敢買好衣服穿,此時亦仍然裝窮,微微一苦笑,什麼話都未說。

  海和尚也不說話,起身去開了櫃子,拉開一隻抽斗,裡面大大小小的銀塊,他隨手拈了一塊,掂掂分量,約莫相當,便放了在衣袖裡。

  「這塊銀子,五兩隻多不少,你拿去買件衣服,買雙鞋穿。」

  胡頭陀喜在心頭,口中卻誠惶誠恐地說:「師父忒煞厚待了,弟子萬不敢受。」

  「這就是你不對了!」海和尚有不悅之色,「我有心看顧你,你如何與我假客氣?」

  胡頭陀臉一紅,急忙改口:「既如此說,『長者賜,不敢辭』,我領師父的恩德。」說著便五體投地拜了下去。

  海和尚這才高興,扶起他來,把塊銀子塞在懷裡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