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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海和尚格外巴結義父,也是單獨安排了清靜住處,特為派個小沙彌服侍起居。等在方丈見了面,海和尚又親自陪著去隨喜。只見外壇設在大雄寶殿,香煙繚繞,法器羅列,數一數拜墊,不下一百多個;黃布所鋪的長案上經卷重疊,在這七日之中,各種經都要念到,潘公讚歎不已:「真正是一場大功德!」

  內壇設在偏東的彌陀院,搭起極高的席篷,裡外連成一起。內設二十四堂,便是二十四幅水陸法像。其中又分「上堂」「下堂」,上堂是諸天神佛,高僧護法,自然是「婆羅世界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」為首,金碧輝煌,寶相莊嚴,畫工極細;還有蘇東坡的讚語盡是些佛經上玄妙莫測的話頭,潘公看不懂,也就不去看它了。

 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,南北極大帝,然後二十八宿各位星君;再下來是太歲神道,皇帝王侯、公卿將相;下及庶民百姓,還有城隍土地,以至羅刹餓鬼;諸態百相,窮形極致。將個潘公看得眼花繚亂,只說:「累了,累了!明日再看。」

  於是海和尚又陪著到了方丈,設下精緻素齋款待齋主。潘公年紀雖長,在那些衣冠縉紳中,座次就低了,好在他為人本分,不以為嫌。倒是海和尚,覺得老大過意不去,席散以後,不住賠話道歉,說「委屈了義父」。

  「休說這些客套。」潘公體諒他,「你是方丈,這一場大功德要你主持,不必陪我。你去忙你的正事,我也待歇息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陪義父去,再到你老那裡坐坐。」

  潘公辭謝,海和尚執意要送,也就讓他盡禮一路陪著,由羅漢堂往東,盡頭處是個大院子,兩排客房南北相對。潘公住的是北屋靠裡,一大一小兩個房,床帳衾褥一律全新。桌子上一隻廣漆攢盒,裡面放著五六樣乾果,床頭還有一甕酒,這是海和尚知道義父好杯中物,特為孝敬他的。

  剛剛落座,潘公朝窗外一望,不覺吃驚:燈光影裡,一個胖和尚走過,生得好惡的相貌!潘公想起石秀的話,臉上頓時異樣,睜大了眼,直盯著窗外遠去的背影。

  「乾爹!」海和尚詫異,「你老人家在張望什麼?」

  「喏!」潘公手一指,「那和尚法名如何喚?」

 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:「他叫悟先。乾爹何故問他?」

  「原來就是悟先!」潘公放低了聲音,向左右看一看,雖不見有人,還是不放心,將海和尚一拉,「來,來,我問你句話。」

  海和尚疑雲大起,只道悟先未曾到報恩寺掛單以前,在哪裡做下什麼不端之事,為潘公所知,今日一見想起,要細細告訴自己,所以神色之間,亦頗為不安。

  「我聽人說,這和尚不守清規,你如何留他在此?」

  只為心裡已經想到,所以海和尚平靜地問道:「怎得不守清規?」

  「這就不知道了!」潘公自覺義同父子,有話不妨直言,所以緊接著便用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道,「看他相貌猛惡,你如何拿他當親信?」

  聽得這一說,海和尚暗暗心驚,他用悟先作親信,外人不得而知,潘公是從哪裡看出來的?細細一想,外人絕不會從他與悟先之間的形跡看出端倪,必是聽誰所說。這個人倒要打聽一下。

  「沒有的話。我怎麼拿他當親信?寺裡掛單的游方僧多得很,隨緣去住,我是一視同仁,無分彼此。乾爹是哪裡聽來的?」

  「沒有這話,也就算了。」潘公自然不肯說出石秀的名字,「我看這悟先,相貌不是善類,又有不守清規的話傳出,你倒是要當心。」

  「乾爹開示得是。不過,謠言卻不可輕信。」海和尚略停一停,一套辯解的話,如源頭活水一般滾滾而來。

  他說最初悟先來掛單時,他亦頗以此人的相貌為嫌,一談之下,才知是心腸極熱、極直的人。他是羅漢相,面噁心慈。

  說到羅漢相,潘公便想起「降龍」「伏虎」兩尊者,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,點點頭說:「這倒也像!」

  「他的相貌吃虧,性子也吃虧,心腸最直,疾惡如仇,看見不平就要打。為此,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。我說,你在我這報恩寺,倘或小小闖場禍,也還不要緊。薊州城裡上起知州相公,下到市井小民,都還看重我,有個小小的面子,有麻煩替你撕擄得開。若是在別的地方闖出禍來,只怕沒有人幫你鋪排,難免吃虧。」海和尚又說,「這悟先不服別人,倒服我。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,改得多了。」

  「這也是你以德服人,我聽了高興。不過,」潘公又放低了聲音說,「這悟先的來歷,你卻要摸清楚。不是我說,你佛法雖深,年紀到底還輕,見的事不如我多。多有江洋大盜,犯下巨案,官府追得緊,無處容身,遁到佛門裡來。雖然吃齋念經,要改本性,到底不易。」

  「乾爹說得是。等這場大功德過了,我來問他。」海和尚又說,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總只有化度他、成全他。」

  「是啊,佛門廣大,無所不容。你只留意他就是。」

  海和尚心想,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,是在潘公面前說悟先的人。這個人多半是「內奸」。既是「內奸」,趁潘公這幾日在寺裡,少不得來敘話,看是哪個常來,就容易查明白了。

  於是告辭出門,回到方丈,首先便是找到悟先,告誡他這幾日不可多事,尤其是在潘公面前,切須顧忌;再就是派他一樁差使,無事只在羅漢堂門口閑坐,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東面客房,是與哪些施主敘晤,記清楚了到方丈來告訴。

  悟先答應著,照話而行。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囂用功的靜室。這間屋子極其隱秘,七彎八轉,門戶重重,不是來慣了定會迷路。就是本寺的和尚,等閒也到不得此地,因為海和尚說是在他靜室裡供奉著「佛牙」,是鎮寺之寶所藏的重地,所以門禁特嚴。

  佛牙真假,無人得知,只知海和尚的這間靜室異常華美,不像出家人所住。然而卻無人肯說,也無人敢說,因為海和尚極善馭下,恩威並用。不說寺裡的是非,有許多好處,說了便少不得有麻煩,「監院」「首座」盡皆聽命而行,隨便找個錯處便可責罰。或者調個職司,諸如起早落夜,各處去挑「淨桶」,便是個極苦差使。

  不過這一日到他靜室中來的人卻不少,自然都是報恩寺中東西兩序有執事的大和尚,都監、監院、典座、維那、首座,還有書記、知客,都為了明日開壇「結界」,啟建法事,有所請示。

  海和尚極其能幹,一一分派,井井有條,但血肉之軀,到底不曾生得三頭六臂,這一番公事應付下來,實在也累了,好不容易才得靜下心來,細想一想,叫聲不好,有件大事還不曾辦!

  這件大事與佛事了不相干,只是覺得從巧雲入寺,到此刻還不曾通過一聲款曲。替人設想,巧雲帶著一片熱腸,滿懷興致來做齋主,必是打算著有一番花團錦簇的熱鬧,可以怡情悅性;不道一來便關在禪房裡,冰清鬼冷,比在家裡還要寂寞。雖說佛婆老徐自己已經切切囑咐,務必加意伺候,然而巧雲有些心事究竟不好與老徐提起。她心裡一定在怨罵:千方百計,安排下這等一個機會,不道來了人面不見,連一聲言語都沒有。這等拿人作耍,著實可恨。罷、罷,早回家去,死了這條心,倒還少生些悶氣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,當時便從禪床上跳下地來,顧不得穿鞋,直奔東壁,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寶槅去推。

  手已經摸到紅木槅上了,卻又縮了回來。想想大為不妥,這件事須事前約得千穩萬妥,還得等到時候方能動手。此時造次行事,闖出禍來,只怕明日這壇轟轟烈烈的道場,立刻就會落個「卷堂大散」的結局。

  於是又回到禪床,盤膝而坐,把火辣辣一顆心硬按了下來。拿俏伶伶一條影子,硬推了出去,喚來貼身小沙彌,悄悄囑咐了一番,教他去告訴老徐。

  鼓打初更,巧雲歎口氣,正待上床,只見窗外影子一閃,隨即便有人喊:「迎兒小妹妹,開門。」

  是佛婆老徐的聲音,迎兒未得巧雲應諾,不敢應聲。巧雲便說:「去開!」

  門開了,只見老徐笑嘻嘻地站著,手裡端著個食盒,朝裡望望已卸了妝的巧雲,又望見鋪排好了的衾枕,詫異地問:「剛剛起更,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?」

  「四更便須起身,等候拈香,開啟法事,早點睡的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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