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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胡頭陀心想,相處非止一日,忽然這等客氣,必有重用自己之處,何必等他開口?不如自己知趣,則更可以教他見情。

  想停當了便說:「弟子蒙師父格外看待,真不曉得如何報答!但有用得著弟子之處,赴湯蹈火都不辭。」

  海和尚笑了:「出家人與人無忤,與世無爭,哪裡就要你赴湯蹈火了?」

  「這等說,更容易了。但請師父開示,弟子切實奉行就是。」

  海和尚想說心事,到底覺得礙口,沉吟了一會兒,只說:「且先吃酒!」

  胡頭陀有什麼不明白,借著酒蓋臉,便拿話引他,說哪家來燒香的女眷,賽似觀音下凡;哪家的小娘子禮佛是假,約了情郎見面是真,盡是些風情話頭。

  酒壯色膽,海和尚終於忍不住了:「我倒有句話與你說,就怕你口不緊!」

  「師父說這話,可不屈煞了弟子?」胡頭陀為了示誠,索性說破了他,「師父但見,往日叫弟子採辦胭脂花粉、閨閣動用之物,弟子可曾在外頭說過一句半句?」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海和尚湊近他問,「我有個未出家之前認的義妹,你可曉得?」

  「不就是潘屠戶的女兒嗎?」

  「就是她!潘公是我義父。當初我在家的時節,原要招我做女婿,後來好事未成,至今潘公提起來還說可惜。」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說,「在家世塵緣未了,三生註定的因果,非如此這般不可。可是白日裡她不便常來,我不便常往,卻要煩你辛苦。」

  「辛苦不算什麼,只要師父能了卻此世塵,無掛無礙,得成正果,弟子也好沾光。」

  「那我就與你說吧。」海和尚問,「『潘記肉行』,你可曉得地方?」

  「潘記肉行如何不知道?時常走過的。」

  「我是說它那裡的後門——」

  「潘記肉行還有後門?」胡頭陀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,「那倒不曾聽說過。」

  「它那裡是前面開店,後面住家。」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畫,「你從肉行西首一條小巷子穿進去,一直走到頭,是條死弄堂;向東一拐,三面圍牆,一片空地,北面有道門,就是潘家肉行的後門了。」

  「我曉得,我曉得!」

  「你莫忙,我話還不曾完。」海和尚又說,「這北面靠東的一扇後門,進去是片菜園,是她家殺豬的作坊,你休到那裡去;只在剛要向東拐的角子上,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門,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邊門。」

  「是了!」胡頭陀說,「師父畫得極清楚,一尋便著。師父只說,尋著了這扇坐東朝西邊門便怎生?」

  「你啊!每日上燈時分,到那裡去一趟,但見掇出一張香桌兒在那裡燒天香,你便來悄悄說與我。到得第二天四更剛過,你又須辛苦,到那裡敲木魚念佛,做個報曉頭陀。」

  胡頭陀一面聽一面點頭,等到聽完,盡皆明白:「原來那香桌兒,便是請師父去參歡喜禪,了前世緣的暗號。這等說時,頭一日晚上若無那張香桌兒,第二日四更時分,便不須到那裡敲木魚報曉了。」

  這話教海和尚難以回答,照他的意思,最好日日去報曉,做成例規才無痕跡,也免得人動疑。只是四更到那裡,三更便須從寺裡動身,如今秋風大起,轉眼便是寒冬臘月,無事端端起個大早到那裡空敲木魚,說起來是欠體恤,日久天長,胡頭陀一口怨氣不出,有意躲個懶,豈不誤了大事。

  有此顧慮,只好勉強答一聲:「不錯。」

  「不錯便不錯!師父只管放心大膽去,弟子決不誤事。」

  「難得你志誠!只是辛苦你。」

  「師父好說!明日起始,我便照計行事。」

  到了第二天,胡頭陀果然一到黃昏,便踅向「潘記肉行」西首的那條死弄堂。一連三日,毫無動靜;到了第四日是楊雄當值之期,巧雲吃罷晚飯,喊道:「迎兒!把香桌兒掇出去,今夜燒一炷天香。」

  迎兒精神抖擻地答應著,掇出香桌,擺好香爐,點燃了三炷清香,擱在香爐上,然後來請巧雲燒香。

  「可曾看見那個頭陀?」巧雲輕聲問說。

  因為早有約定,所以前兩天黃昏,迎兒發現一名頭陀在那巷子裡經過,一雙眼不斷盯著她家邊門,心中自是雪亮,趕緊悄悄入內,說與巧雲知悉。此刻雖未看見胡頭陀,但也不礙。「那頭陀看上去是志誠可靠的人。」迎兒說道,「前日我曾細細看他,走過來走過去好幾遍。說不定就此刻已經看到了。」

  「噢!」巧雲十分欣慰,「海師父用的人,自然是靠得住的。」

  於是,巧雲整整衣襟,掠掠鬢髮,踩著輕俏的步子,走到邊門以外,拈起三炷清香,高舉過頭,眼觀鼻、鼻觀心,至至誠誠地做了一番默禱,祈求上蒼,一願家宅平安,二願老爺康強,三願海和尚永不變心。

  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過了,三炷清香交了給迎兒,插入香爐。她自己便趁這當口,向北望去,北面便是弄口,除卻一條覓食的黃狗,什麼活東西都沒有;向南一望,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圍牆,牆裡伸出一支丫杈來,西風過處,瑟瑟地飄下幾片黃葉。

  秋風多厲,翠袖單寒,巧雲急忙縮了進去。迎兒跟著到了裡面,主婢二人,似乎都有話說,卻都不知說什麼好。

  「不好!」巧雲突然想起,「那條黃狗一見生人吠個不停,回頭驚動了人,卻不是耍處。」

  「黃狗是對門何家的,晚來關在門內,又不放到外面來,怕什麼?」

  「說得也是!」巧雲點點頭,停了一下又說,「晚上你須警醒些,小心應接門戶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迎兒答道,「白晝裡我睡過一大覺了,此刻精神好得很,不得誤事。」

  「不錯!若遇上這樣的日子,你白晝裡先把精神養足了它。」

  打開了話頭,就有得談了。正談得起勁,聽見潘公在喊:「下雨了!怎不拿香桌兒收進去?」

  這一下才驚醒了主婢倆,走出來伸手到簷外試一試,果然涼颼颼的雨絲落在掌上。迎兒躊躇著,不知該不該去收香桌。

  巧雲怕她爹看出毛病,便故意叱斥著說:「還不快收香桌兒!等什麼?」

  迎兒聽這一說,再不能遲疑,三腳兩步奔出去,把香桌掇了進來。一看三炷香都已燃盡,工夫也不少了,諒那頭陀必已看見,早回報恩寺報信去了。

  轉眼起更,裡裡外外都已熄燈睡下,只有巧雲屋中一盞油燈加了兩根燈芯,剔得雪亮。從窗外望去,她們主婢的兩條影子,隔桌相對,只道是勤於女紅,正做夜課;誰知什麼也不曾做,只是枯坐等待。

  等到二更將近,巧雲努努嘴,意思是時候將到,喚迎兒到邊門迎候海和尚。

  「回來!」等迎兒將出房門時,巧雲忽又將她喊住,輕聲囑咐,「一切小心,最要當心那姓石的,休教他撞見。」

  「石三郎的鼾聲像打雷,這一刻睡得正沉,便大聲喚,只怕也喚不醒。」

  「總是小心些得好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迎兒答道,「包管妥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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