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石秀一時摸不著頭腦,不知他為何要說這話。眨著眼從頭想了一遍,才知道他誤會了。這一誤會還說得大有關係,有潘公在,那賊禿多少還有顧忌;若是老的不去,小的落得放肆,事情就越發不可收拾了。

  「潘公,你老人家想到哪裡去了?我心裡是煩,煩的是——」他無可奈何,只好這樣說了,「聽了幾句閒話。」

  「噢!」潘公雙眼大張,「什麼閒話?莫非又是哪個在你面前挑撥是非?」

  潘公的意思是,不知誰人挑撥石秀與他家的感情。但這話在石秀卻如攔頭一棍,似乎不好再說海和尚的是非!只是到此地步,不說卻又不可。一急之下,倒想出計較來了:避重就輕,不說海和尚如何,改說他不法的手下,只要潘公加意防備,也可以教那賊禿知難而退。

  「有兩句閒話,與我無關。」他慢吞吞地說,「說報恩寺裡有不守清規的和尚,潘公,你須替大嫂留意。」

  潘公一聽這話,頗出意外,愣了一會兒,輕輕點頭,似乎想什麼想通了似的。「這也是有的。海和尚啟建這壇水陸道場,延請一百多僧眾,難免有那六根未淨的假和尚混在裡面。三郎,」他很注意地問,「外面有些閑語,自然不是瞎說,總是哪個有什麼形跡落在旁人眼裡。你說,那不守清規的和尚,喚甚法名,我好當心。不然一百多和尚,教我看住了哪個的好?」

  想想這話不錯。倘或推說不知,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,一個個去鑒別善惡,豈不是作弄老人家?

  若是要說,自然不能說海和尚,而不說他卻又說誰?此時不容石秀多想,便即答道:「有個海和尚的親信,在他寺裡掛單的和尚,名喚悟先,生得相貌獰惡,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。」

  聽說「相貌獰惡」,潘公心裡倒是一驚,旋即轉念,既是海和尚的親信,自然聽他的約束指揮,怕他何來?「三郎,」他感激地說,「不枉我看得你重!不是至好,不會關心到這上頭。多虧你打聽了來告訴我,我自知留意,你放心好了。」

  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,只還有一句話不能不說,怕他告訴了女兒,又是一場是非;或者再傳到海和尚耳朵,將計就計來個聲東擊西,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開去,他兩個便好得手,那就更是弄巧成拙、大壞其事了。

  「潘公!我這話你休與大嫂去說。」石秀接著說了緣故,「大嫂膽小,那悟先相貌又惡。心裡先存著個畏懼之心反倒不好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何必說破,於事無補,反倒嚇著了她!」潘公停了一下又說,「你說的話不錯,這幾日的報恩寺不是清淨佛堂,寺裡又是隨喜之地,萬一混進個壞人去,不是當耍的事。明日我到了寺裡,親自送巧雲到住房,看那裡的門戶可謹慎。我是六十多的人了,又是送女兒,便到女眷的住處看一看,也不打緊。」

  「是、是!」石秀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,連聲答說,「潘公算是明白了,門戶謹慎最最要緊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午後,潘公父女收拾停當,喚店裡的一名夥計挑了行李,帶著迎兒,作別石秀,徑投報恩寺去做齋主。

  走進山門,只見一路上已是人來人往。但聽口中所言,盡是報恩寺裡的盛況。轉道路口,遙遙望見山門前旗杆上,懸一道數丈長的黃布大幡,濃墨大書「啟建十方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幡」。走近山門,又見掛一道黃榜,起首四個大字「以法利生」,末後也是四個大字「幽顯鹹知」,中間是極長的一篇四六文章,寫明啟建這一壇水陸道場的緣起。潘公和他女兒,都列名「修齋會首弟子」之中。

  潘公頗通文墨,正搖頭晃腦地把「光陰過隙,生死浮漚,常思修福之心,未遂良緣之便。又慮故亡宗祖,已往六親,恐拘幽暗之鄉,難獲超升之路,為此」如何如何的這些話頭念得鏗鏘有勁時,發覺有人拉了他一把。

  是巧雲在拉她父親。潘公轉臉看時,笑嘻嘻站著一個和尚,正打著問訊,他認得是報恩寺的知客僧,法名玄清。

  「老施主,怎的此刻才來?」玄清十分親切地說,「方丈早就在盼了,快快請進去歇腳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潘公指著行李說,「不如先安頓了再敘話。」

  「不消老施主勞神,一切俱已安排停當。方丈特地親自挑的房間,清靜安逸,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。」

  「實在費心。」潘公擺一擺手,「就請玄清師帶領吧!」

  於是玄清領著潘公父女,一直進山門,繞大殿,到了羅漢堂,路分東西,玄清站住了腳指點,往東是男客下榻之處,往西是女賓的住房。

  潘公緊記著與石秀所談過的話,便向巧雲說道:「我先送你進去,看看可能住得舒服?」

  「爹不要去吧!趙秀才娘子她們都是女眷。」

  「怕什麼?我六十多的人了,難道還要避嫌疑?」

  父女倆似有爭執的模樣,玄清急忙挺身排解。「小娘子見得到,老施主說得是,看看不妨。」他說,「我先著人通知一聲,請幾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。」

  於是轉身領路,往西曲曲折折穿過一號甬道,轉折之間,豁然開朗,只見一帶粉牆,盡頭處是一座月洞門,懸著一副刻竹填綠的對聯:「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」上面一方小橫額:「一塵不染。」潘公向裡一望,果然好一庭樹木,只是重陽節到,滿地黃葉,卻有數十盆菊花,紅白黃紫,開得十分熱鬧。

  花叢中閃出來一個佛婆,五十來歲年紀,花白頭髮梳個朝天髻,一臉精明的神氣,衣襟上晃晃蕩蕩掛著一串鑰匙——她是早受了方丈囑咐的,一見巧雲,頓時堆滿了笑容,搶步迎上來說道:「可是潘家小娘子?盼了你一上午,到底盼到了。」接著又看潘公:「老施主好健旺!」

  巧雲看是這等殷勤,心頭便是一喜。「這幾日要麻煩你。」她說,「等功德圓滿之日,一總酬謝。」

  「不敢、不敢!」那佛婆說,「我姓徐,叫我老徐就是。小娘子有事,哪怕深更半夜,儘管招呼我。老施主是我報恩寺的大護法,不敢不盡心。來、來,小娘子先看看住房,又明亮又寬敞,是這裡最好的一間。」

  佛婆只顧奉承巧雲,如讓別的女齋主聽見了難免不悅,所以玄清急忙阻攔:「你閒話少說!到裡面通知一聲,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進來,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,不須回避的。」

  佛婆老徐答應著,順手抱起巧雲的鋪蓋,一路往裡走,一路到先來的兩家女齋主那裡去通知。玄清便陪著潘公父女,讓迎兒跟在後面,穿過一條極長甬道,進入一所小小的院落,這就是特為替巧雲安排的住處了。

  未進院子,潘公已頗滿意,因為門戶確很謹密,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門有老徐看守以外,便只有一扇下了鎖的邊門。那小院子裡一門關緊,更是什麼閒人都動不上腦筋。院中坐南朝北三間房,東面大的一間留給巧雲,西面一間,說是有個張大戶家的兒媳婦來住,尚未搬來,當中一間,兩家公用,另外還有間下房,裡面有兩張床,其中一張自然屬於迎兒。

  「好了,好了!」潘公對女兒說道,「你也累了,先歇一歇。我到我那裡安頓了再說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