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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「為啥說是為了我成個家,其中有個緣故——」

  石秀正待聽他如何解釋,他卻忽然住了口,咽下唾沫喝了口酒,顯得說話很吃力似的,倒教石秀詫異了。「大哥,」他說,「你若是說出這個緣故來,我自然無有不依從之理。」

  楊雄遲疑了一會兒,毅然決然地說:「那好!我就說與你聽。」

  說是說了,卻真個吃力。他首先就拿巧雲批評了一大頓,道她如何驕縱成性,如何愛使小性子。接著便惋惜地表示,不知石秀怎麼忤犯了她,惹得她常有閒話;雖然他與潘公每每厲聲責備,無奈不可理喻!

  「常言道得好:『蠻妻孽子無法可治。』」楊雄看著面色凝重的石秀,不勝歉疚地說,「兄弟,如果我有絲毫見外之意,這些話,我就不肯說了。說出來教人笑話:楊雄好一條漢子,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!我的臉面何在?再有一層,若是我對你感情平常,我也不肯說,因為兄弟你顧大局,絕不會跟她一般見識,就不會吵鬧,我樂得裝聾作啞。只是你我是何情分,我若不把這件事辦妥了,眠食不安。想來想去,只有早早幫你成家,白晝自在店堂裡做生意,夜晚自回家去,不到後堂,不吃那婆娘做的飯食,她還有什麼可說的?」

  不要說是這番說辭的確出於肺腑,就沒有這番話,楊雄一定要石秀那麼做,他也不能不聽。因而石秀慨然答道:「既是大哥這等說,我從命就是。」

  楊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,卻又不安地問道:「兄弟,你不會誤會我寵妻滅友?」

  「哪有這話!大哥如此為我設想,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,豈非狗彘不如?」

  「這才是!兄弟,」楊雄叫人取個大酒盅來,滿斟一杯,「你若真心聽我的話,便吃了這一杯!」

  「是!」石秀毫不遲疑地直著脖子,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。

  「這才是我的好兄弟!」楊雄覺得痛快異常,也幹了一大盅酒,「你就等著做新郎官好了,一切有我替你料理。」

  石秀笑一笑不答。按理說應當道謝,只覺得異姓手足的情分到了這一步田地,口頭泛泛地說個「謝」字,反倒顯得還有些世俗的客套,就不是真正可以將心換心,共禍福、同生死的朋友。所以話到口邊,又複不語。

  「再有件事說與你。」楊雄不經意地提起,「後日重陽,海和尚起一壇水陸道場,說是百年難遇,那禿驢興頭得了不得。我那丈人好熱鬧,要去做齋主,卻又年紀大了,骨頭硬了,拈香跪拜未免勞累,所以將巧雲帶了去。這七日之間,店裡少不得要你費心!」

  聽這一說,石秀暗吃一驚。「怎麼,」他問,「要去七天?」

  「是啊,在報恩寺裡要住七天。凡做齋主,都是如此,鐵定不移的規矩!」

  石秀吸口氣說不出話,心中暗暗叫苦。海和尚是個花和尚,而況巧雲跟他眉來眼去,是自己親眼得見!如今一去七日,在那悟先把門的禪房裡,什麼事做不出來?看來羊落虎口,巧雲是難保清白的了。

  這話不能實說,說出來便是一場絕大的是非!是非還是小事,楊雄未見得肯信。俗語所言:「捉賊捉贓,捉姦捉雙。」還未曾勾搭上手,便先說巧雲如何如何,楊雄只道自己與她不和,有意造出謠言來壞她的名節,口中不言,心裡會想:這廝交不得了!看他樣子豪爽,不道是這等陰險齷齪的心腸!那時就拿把雪亮鋼刀,剖顆火熱鮮紅的心來與他看都無用。

  然而不說又如何?莫非眼睜睜看巧雲往靛藍染缸裡跳?那婆娘自甘下賤,縱不足惜;可惜的是楊雄的名聲,薊州城裡叫得響的一條漢子,為人背後指指點點,說有如此這般一樁醜事,就做朋友的也會覺得羞慚難當。

  「這寡酒吃得無味!事情既然談過了,你我到金線那裡再吃。」

  石秀懷著滿腹心事,哪裡還有吃酒的閒情?因而拿收賬奔波了一日,神思困倦作推託,別了楊雄,逕自回家。

  一路走,一路想,總覺得事無佐證,說出來不但於事無補,反倒壞了感情,再說,此刻也到底還不曾做出醜事來。或者,這七日之間,安靜無事,巧雲得保清白,亦未可知。

  「對!」石秀突然醒悟,悄聲自語,「能不教那禿驢上手,才是正辦。」

  走到家時,只見巧雲和迎兒正興興頭頭地奔進奔出,在忙著拾掇鋪蓋什物,明日好住到報恩寺裡去做齋主。潘公也湊在一起幫忙,石秀想找他說兩句,苦不得便,只好先回自己臥房歇下。

  就在這時候聽得風聲漸起,淅淅瀝瀝下起雨來。一盞孤燈,被由破窗紙中鑽進來的風刮得明滅不定。石秀獨坐無聊,又是這樣的天氣,想起異鄉漂泊,不免有淒涼之感,歎口氣睡下了。

  迷迷糊糊正要入夢時,突然一驚,自己還有要緊話與潘公說,今夜不談,明日他一走,豈不鑄成大錯。於是揉一揉眼,走向潘公屋裡。

  幸喜屋裡還有燈光。「潘公,你老睡下了?」他問。

  「剛剛睡下。」潘公答道,「不要緊!進來坐坐,房門不曾閂。」

  推門進去,潘公已是擁被而坐。石秀一面挪張椅子坐下,一面問道:「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?」

  「正是,我本待明日早晨與你說知,我與巧雲要到報恩寺裡打水陸壇,後日重陽起始,共是七日。店裡的一切,要你費心。」潘公又說,「怕你忙不過來,不如每日少殺兩頭豬。」

  「店裡的事,潘公你休操心,只管去好了。不過,」他做出疑惑的神色,「寺裡也住得女眷?」

  「住得。」潘公答道,「有好幾家女眷,都住在一起。」

  這一說,石秀略微放了些心。「但也大意不得。」石秀說道,「金陵大寺廟最多,水陸道場之類的大佛事我也見過。做功德是個名目,太平無事、尋一番熱鬧來消遣是真的。」

  這句話恰好說中了潘公的心思。他倒也不瞞石秀,訕訕地笑道:「說實話,我也是湊湊熱鬧,一半消遣。」

  「老人家是湊湊熱鬧。專有班油頭光棍,有意搞得熱鬧,好從中行事。」石秀停了一下,正正臉色,放低了聲音說,「大嫂是良家婦女的身份,大哥又是說出去有頭臉的人物,其間出不得一點差錯。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,說不定還惹出一場是非。」

  聽這一說,潘公笑容盡斂,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說:「你道是有那些油頭光棍,敢在清淨佛堂調戲良家婦女?」

  「哪裡是什麼清淨佛堂!人來人往,你擠我,我擠你,男女混雜不分,什麼事做不出來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潘公深深點頭,「我教巧雲當心,無事少出來。」

  談到此處,石秀詞窮。潘公答得不錯,卻不是石秀原來的意思。這也要怪他自己,話不曾說得清楚。細細想去,這話也實在難以啟齒。莫非真個這等說:打你女兒主意的,倒不是外面那些遊手好閒的油頭光棍,正是你那義子海和尚!若是外面有人敢無禮,倒容易對付,難防的是「家賊」。

  然而不是這等說,潘公又怎得明白?莫說他生來忠厚熱心,就是善慮多疑的人,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義兒安著這般的齷齪心思。石秀倒有些為難了。

  潘公看他濃眉深鎖,雙唇緊閉,懊惱而又為難的神情,心裡老大不安——只當石秀怪他不體諒,父女倆自去做功德,把一爿店、一個家都丟了給他,百凡雜務,到底只生了一雙手,如何忙得過來?想想也不怪他惱。

  於是潘公說道:「三郎,你莫煩!不去,我在家幫你就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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