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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氣雖氣,卻不敢發作。從小縱容慣了巧雲,平時重話都不肯說一句,久而久之,反倒怕了她,所以憋了一肚子悶氣,連晚飯都不吃,倒向床上睡了。

  到得楊雄回來,飯桌上不見潘公,自然要問:「爹呢?」

  「睡下了。開飯了,他說吃不下。」

  「好端端的,怎麼吃不下飯!莫非身上不舒服?看看是什麼病?」

  「有什麼病?無緣無故生悶氣。」巧雲說道,「報恩寺裡做齋主,有他去也夠了,何必還要我?」

  「原來如此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老人家要人照應——」

  「又不住在一處。」巧雲搶著說,「哪裡照應得到?」

  「就照應不到,也須替爹爹各處拈香。七天工夫,一眨眼就過去了!」

  「你倒說得輕巧!」巧雲突然之間放開了嗓子,大發脾氣。

  「咦、咦!」楊雄一驚之下,不由得倒退了兩步。看巧雲那雙鳳眼,生起氣來,想睜圓了卻睜不圓,不由得好笑,「使脾氣也要有個道理,無緣無故嚇我一大跳!」

  「都是你們的道理!教我哪裡再去講理!兩個去做齋主,一住就是七日;你又在衙門裡。一個家莫非交了給不相干的人?」

  楊雄聽到最後一句,方始明白,是對石秀生的意見,當時臉色便沉了下來。「你真是婦人之見!」他說,「怎只『不相干的人』?我與三郎姓雖不同,情如手足。你說這話,刮到他耳朵裡什麼意思?」

  「哪知道你什麼意思?」巧雲冷笑,「同嫖共賭,一雙難兄難弟!只礙著我,巴不得我不在家,你們好無法無天地去尋歡作樂。」

  說來說去,還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釋。想想總是自己的錯,牽涉到石秀,也不是吵一場所能消釋誤會的,楊雄便只好笑笑不作聲了。

  打也罷,罵也罷,就怕楊雄不說話,自己的行止要有個著落,不容他不說話,所以又惡狠狠地嗔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「咦!」楊雄作勢問道,「這就奇了,連笑一笑都不許?」

  「你是笑裡藏刀!」巧雲又是冷笑,「只聽你那兄弟話!從他進門,是非就多了。」

  楊雄默然。這話再說下去,是非可真個多了。「好了,好了!」楊雄就這時有了個主意,「你跟他合不來,我教他外頭去住。如今卻要容忍,莫教人笑話我!」

  「怎的是笑話你?」

  「譬如說,」楊雄對景掛畫,就拿剛才所談的事作例,「為了不放心他,竟連報恩寺做齋主都不去,傳開來說是楊雄的老婆拿他小叔當什麼似的防!這話有多難聽?」

  盤馬彎弓,好不容易才逼到這要緊關頭,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,將計就計說聲:「好!我就去。但願功德圓滿回來,安然無事。」

  「自然安然無事。」楊雄問道,「你說有什麼事?」

  「不錯,不錯!無事,無事。」巧雲又說,「你好待去告訴爹了!順了他的心意,還生的什麼悶氣?」

  等說與潘公,他反倒有些意興闌珊,說是在床上躺著,細細想過:店裡的買賣,交給石秀一個人,怕他過於勞累,於心不安。

  「怎談得到『不安』二字?」楊雄說道,「爹是好熱鬧的,儘管去玩幾日。」

  潘公還是二十歲那年,見過一壇水陸道場,那番熱鬧的景象到老未忘;想想自己能做齋主,身在壇中,是件好玩得意之事,也實在有些割捨不下。

  「我去歸去。」他說,「看情形說話,若是三郎一個人照料不到,我還是回來。」

  「是的,這樣就好,等我來跟他說。」

  石秀是吃了午飯就出去的,出去收賬。四城兜了下來,到家已是上燈時分。銀錢經手上頭,他絲毫不肯馬虎,所以一到家連晚飯都顧不得吃,先自結賬要緊。

  楊雄還不知道他已回來,走進店堂,聽得算盤珠滴答作響,探頭一看,不由得就問:「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,我竟不知道。」

  「到家不多一刻。」

  這一打岔壞了,分神答話,手上便錯,半天的算盤就算白打。

  楊雄卻不管他這些,走來問道:「你在外頭吃了飯不曾?」

  「不曾。」

  「走,走!我與你吃酒去!」

  「不了!有收得的賬在這裡,我今夜算清了它。」

  「明天再算。你收了多少錢,交與我就是。」

  看樣子賬是算不成了,石秀只好先交了錢,將賬簿鎖好,換上一身乾淨衣服,會齊了楊雄,出後門上街。

  「我們到哪裡去吃?」石秀問道,「金線家?」

  「今日不到她那裡,我們到王六酒家去。」楊雄又接了一句,「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。」

  聽得這話,石秀便有些不安,因為楊雄的臉色不甚開朗,料想必是有了什麼為難之事。他的性子急,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問,所以撒開大步,巴不得一腳就跨到王六酒家,好聽楊雄的知心話。

  等落了座,還未喚酒點菜,他就忍不住了。「大哥,」他隔桌湊近了臉問,「是什麼話要說?」

  「不忙!」楊雄先打發了跟堂的夥計,才正色問道,「兄弟,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?」

  這無頭無腦的一句話,教人難以作答。石秀細想一想,料知必是指的勝文,便即答道:「眼前無論如何談不到!好歹讓我攢幾文錢下來再說。」

  「你何必這等孤介,不肯受人一點半點好處?你我弟兄,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緣,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願吧!」

  楊雄不瞭解石秀的心情,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,所以對於他的遲疑瞻顧,覺得不像個爽朗果斷的男子漢,未免心中不滿。

  「兄弟,」他率直說道,「你樣樣都好,就是這上頭婆婆媽媽,不是英雄氣概。如今千言並一句,你只算為了我成個家,如何?」

  這話未免有些急不擇言,若要仔細考較,頗有道理上說不通的地方。石秀只好不作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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