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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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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顧楊雄的面子、巧雲的名節,話就不得不瞞,也不得不改。「我那嫂子,樣樣都好,只是小氣,」他說,「如今已有嫌我吃閒飯的模樣,將來住在一起,少不得有閒言閒語,連我都受不得,我又怎肯讓你去看她的嘴臉?」 「那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結。」勝文說道,「你我不與她住在一起好了。」 「自立門戶不是容易的事——」 「有什麼不容易?」勝文搶著說,「你休當我不能過苦日子!粗茶淡飯,荊釵布裙,我都不嫌!只要廝守著你。」 「你越是這等存心,我越不忍教你吃苦。」 話又說得遠了,勝文心裡又有氣,只是不敢發作,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:「照你這等話,要到哪一日才能如願?」 這話便很難說了,石秀不肯空言搪塞,很慎重地盤算著:就不說讓勝文能過什麼舒服日子,光是這三百兩的身價銀子,便不易籌措。 「怎的又不開口了?」勝文催問著。 「難,著實難!」石秀說道,「你容我通前徹後想一想再說。你放心好了,若是我不能娶你,這一輩子就打定光棍。」 說到這話,勝文又何忍再逼,歎口氣不響,事體就這樣擱了下來。 轉眼就是滿城風雨的重陽節邊。報恩寺的「水陸普度大齋勝會」啟建有期。海和尚特地帶了八瓶自釀的甜酒,親自來通知,請潘公父女去做齋主。 卻好楊雄在家,巧雲就不便出面接待。海和尚十分見機,原是拿了來與巧雲品嘗的酒,就改了做楊雄的人情。「聽說節級海量,特為帶了幾瓶自家釀制的酒來奉敬。」他說,「這酒的力道不壞,香味差些,不中吃。」 楊雄與這個和尚不甚對勁,就不大肯領他的情,淡淡地答一聲:「不敢!」然後問道:「出家人也許吃酒?」 「這是素酒,不礙。」 「怎叫素酒?」 「果子所釀,就是素酒。」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說法,「若是米麥所釀,便是奪人口中之食,佛所不許。我這酒是寺裡的雜樣果子所釀,且是鳥雀啄殘或者自家落了下來的,若便棄去,罪過可惜。故而撿起來收拾乾淨,釀成甜酒。出家人寒夜做功課,小飲一杯,通身皆暖,於弘揚佛法,大有裨益。」 「話倒不錯。」楊雄又說,「只是大宋朝的酒出於官庫,你這私釀,豈不犯了朝廷的法度?」 「阿彌陀佛!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當?」海和尚雙手合十,眼觀鼻,鼻觀心,做出極其莊敬至誠的神態,「自釀自飲,稱為『家釀』,只不是販私牟利,官法亦是允許的。」 楊雄語塞。潘公卻有些不安,人家好意送酒,如何只顧挑毛病駁他?因而便插進來調停。「女婿,」他打開瓶塞說道,「我這義兒自釀的酒我吃過,著實不壞。你嘗一杯!」 一則是老丈人的面子,再則楊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,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虧欠了些,因而不為已甚,笑著說道:「和尚吃十方,我們如今又吃和尚的,倒不是吃十一方?」 「節級會取笑!」海和尚賠笑著說道,「久仰節級英名,只為無緣親近。今日特來恭請節級後日到寺裡隨喜,容我潔治素齋,與節級結個善緣。」 原來從後日起始,便是「水陸普度大齋勝會」的第一日,說請楊雄去隨喜是假,要請潘公和巧雲去當「齋主」是真;說請潘公也是假,要請巧雲才真是真! 「這場『水陸』得以辦成,真正不易。」海和尚得意揚揚地說,「不是我誇口,真正叫百年難遇,也是府上的一場大功德。照說,應該請節級去做齋主,只是要在寺裡住七日。節級是衙門裡的要緊人,知州相公一日離不得。不過再忙,請節級務必來拈一炷香,自然消災延壽,百魔不侵。」 一頓恭請,將楊雄捧得飄飄然,不過也有不解之處。「何以在寺裡住七日?」他問。 「一則是齋戒之意,怕有那年輕恩愛夫妻,一日兩日好熬,日子長了,難免如是云云。菩薩神靈褻慢不得,不然便有災禍,不是當耍的事。」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潘公深深點頭。 「再則這七日水陸,儀典繁重。外壇念經,內壇作法。『結界』『發符』『上供』『告赦』,每日都是五更為始,到晚方休,皆須齋主進殿拈香,不住在寺裡,如何使得?」 「這等說時,是極累人的事。」楊雄看著潘公,「爹上了年紀,只怕起早落夜的,也難!」 「我有個計較,帶了巧雲去,叫她替我拈香。」 「這個——」楊雄轉臉來問海和尚,「婦道人家也好做齋主?」 「自然好做。」 「莫非也住在寺裡?」 「自然。除非不做齋主,要做就要照規矩做。」海和尚說,「這一壇水路道場,共是十位齋主,東村趙秀才為頭,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;還有孫員外家,也是夫人做齋主。」 「這等說,你寺裡另有清靜之處安頓女齋主?」 「不但清靜,而且嚴密。單有一所禪房,與他處隔絕,有個老佛婆把門,雄蒼蠅都飛不進去一隻。」 「既然如此,爹便帶了巧雲去吧!」 巧雲就在屏風後面,聽得這一說,喜不可言,轉念一想,不可大喜,若非做作一番,說不定楊雄動了疑心,真如海和尚所說「不是當耍的事」。 因此,她靜一靜心,獨自做了一番盤算。等海和尚一走,潘公來與她說到此事時,她淡淡地不作聲。 潘公還不曾看出女兒的臉色,管自說道:「明日就要住到報恩寺裡,到功德圓滿方能回家,須得作個安排。」 「也沒有什麼好安排的。」巧雲的語氣仍是淡淡的,「不過打點爹爹的衣服什物,費不了半天工夫,明天上午動手,也還不遲。」 聽這話,潘公一愣,仔細辨一辨她的意思,困惑地問道:「你呢?」 「我不去。」 「你不去?」潘公越發詫異,「說得好好的,怎的變了卦?」 「幾時說得好好的?有爹一個人去做齋主也就夠了,何必我去?」 「你剛才不曾聽見我在說嗎?要你去替我各處拈香。你若不去,這場功德便做不成了。」潘公管自搖頭,「七天工夫,起早落夜,莫非真個要我累出病來?」 巧雲正要他說得這等非她不可似的,只是楊雄不在眼前,有些話跟爹爹說了也是白說,所以裝作被駁倒了卻又不情願的神氣,閉口不言。 潘公也好熱鬧,巴不得到報恩寺裡去住七日,所以見女兒是這般神態,頗為不悅。再想到這壇水陸道場湊份子做齋主,原是巧雲答應了海和尚的,如今卻又不高興了,只將他撮弄了去,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,心裡便越發有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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