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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這次是楊雄遲疑著不曾往下說,說出來又怕她罵肉麻,他原來要說的話是:七天的工夫,有些割捨不下。而巧雲卻猜不到他的心思,只當他不放心自己,大為生氣,倏然翻身,半仰起身子,把一雙鳳眼睜大了說:「怎麼?做齋主在報恩寺裡住七天,住不得?」

  「哪個說住不得?只不過——」

  「不過什麼?說啊!」

  「有些捨不得你。」

  「哼!」巧雲冷笑,「我眼裡揉不得沙子。你儘管賴好了!我曉得你的賊心思。」

  「咦!」楊雄倒詫異,「你猜到哪裡去了?你說,我是啥心思?」

  巧雲原來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,以為會做出敗壞他名聲的事來。然而此刻聽他的語氣硬直,看來倒像是自己多疑了。如果他沒有那種心思,自己一說,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顧慮,那豈不太傻?

  她的心思也很快,這樣轉著念頭,很快地想通了,便不肯多說,重新躺了下來,咕嚕了句:「『啞子吃扁食』,你自己肚裡有數就是了。」

  「越說越玄了,我自己有什麼數?你說!」說著便來推她的身子。

  看他這等咄咄逼人的神態,巧雲倒覺得有些窮於應付,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。

  「雞都快叫了,你還要不要睡?」說了這一句,她轉身向裡,隨他怎麼樣問,她只是裝得倦不可當、急於想睡似的,一概不睬。

  見此光景,楊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雲同圓好夢的心,強丟開巧雲為他帶來的一切猜疑煩惱,翻個身合眼睡去。

  第二日是輪著他歇班的日子,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,只見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,預備著明天開門做生意。楊雄插不下手去,尋潘公不見,說有朋友約出去了;待與巧雲說說話,她卻又在廚下忙著。獨坐無聊,不免又想起金線的巧笑嬌語,正心思活轆轆的,想到她那裡再盤桓一天,只見潘公提著兩尾鮮魚一方肉,走了來說:「今日也算開齋,恰好你不上衙門,等吃了飯,我有件事要與你好生計議。」

  這倒好,省得楊雄三心兩意、彷徨不決,當時連聲答應:「我在家,我在家。」

  於是潘公提著魚肉送到廚房,交代了東西也交代了話,無非勸巧雲,「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」,要做個賢惠婦人;又說「家和萬事興」,如今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,切忌口角,自召戾氣。

  「女兒!」潘公又說,「你也須念他的許多好處,譬如打水陸做齋主,你要到報恩寺裡住七天,跟他一說,他沒得半點囉唆。換了別人,只怕未見得這樣子好說話。」

  潘公苦口婆心勸了半天,唯有這句話是巧雲聽了進去的。「對!」她自己在心裡說,「你好在外頭擁著那些沒廉恥的女人吃酒作樂,我就尋不得消遣?那七天我也好生樂它一樂。」

  就這自己的一念鼓舞,臉色好得多了,手腳也勤快了,剖魚切肉,做了四樣極入味的肴饌。飯桌上雖少開口,但楊雄有話問到,卻也照答不誤。看樣子真如俗話所說的,「夫妻無隔宿之仇」,一天懊惱,都風流雲散了。

  及至飯罷,石秀親自到豬圈裡去餵食。看他一走,潘公便邀楊雄到他屋裡去談,談的是石秀的終身大事。

  「人總要講良心,說實話,你這個結義兄弟是拜著了。」潘公說道,「日子雖還不長,看得出是個終生之交。我早就有個想法,如今看來可以談了。」

  潘公說石秀好,楊雄自然欣慰;他也聽迎兒說過,潘公真把石秀當作兒子看待,照此看來,「莫非爹爹要認石三作義子?」他問。

  「這倒無須,感情厚,不在名分上。我是為三郎打算,年將而立,也該娶一房妻室。」潘公徐徐說道,「閒時尋思,他這頭親事也難。」

  「怎的?」楊雄問,「只要有合適的人,辦喜事不難。」

  「原就是難尋合適的人,高不成,低不就,他的眼界又高。醜的看不上眼,不善持家的也難談。多時物色,白費心思。」

  「照這麼一說,現在是尋著了?」

  「也不能這樣說。你看那個叫勝文的如何?」

  這有些匪夷所思了,娶妻總要身家清白;門戶人家的女子,花轎抬來作妻房,也忒稀奇了些。

  「莫看我老朽,我是極開通的人。」潘公依然是從容不迫的聲調,「今朝三郎回來,我問起那個人,他只是紅著臉笑,看來極其中意。而況照你昨天說,勝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。我看,這頭親事可以談得。」

  楊雄想想也不錯,便點頭說道:「既如此,是爹爹跟他說,還是我跟他去談?」

  「這事不是這等做法。」

  潘公到底上了幾歲年紀,想得周到,做得謹慎。他認為石秀那裡千肯萬肯,一說便妥,先不忙跟他提起。要緊的是勝文那裡,先要探她的口氣,肯不肯從良?若是肯了,還要問她的身價。隸籍官妓,先要查她的來歷,究竟歸地方文官管轄,還是「營妓」,才好去尋門路,替她脫籍。

  「爹爹說得是!」楊雄敬重老丈人,心誠悅服地說,「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話,按部就班去做。今日無事,即時動起手來。」

  趁著一團高興,楊雄到了金線那裡,先打聽石秀跟勝文夜來的光景。

  夜來的光景,金線無從得知;這天早晨的情形,即是她親眼所見。勝文粉臉生春,嬌羞無限,打後門送石秀離去,只是牽著衣服,絮語不休,想來必是殷勤訂下後約。

  「石三郎呢?」楊雄問道,「怎麼跟她說?」

  「我是遠遠跟過去,哪裡聽得見他們的私話!但見你那結義兄弟,又點頭、又搖頭,不知是何意思?」

  「他對勝文如何,你總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莫非你倒看不出來?」金線怨懟地說,「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,不似你!怎麼留也留你不住,半夜裡定要趕回去跪踏腳板,真正是加料的賤骨頭。」

  聽她這樣埋怨,楊雄唯有報以苦笑。「你別扯到你自己身上,只說勝文。」他問,「你可知勝文的花籍在哪裡?」

  「還不是跟我一樣。」

  「這是說歸營裡管,」楊雄又問,「可是跟你一個營?」

  「你打聽她做甚?」

  「你猜!」

  「莫非你看中了她?」金線笑著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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