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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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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半夜三更不睡,一個人坐在那裡,什麼意思?」他走到窗前,向外大聲嚷著。 「不睡?眼睛都睜不開了!」巧雲冷笑著答說,「哼!也要有地方睡,那等的氣味!」 「哪裡就熏死了你?」 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。巧雲心裡越氣,只是夜靜更深,夫婦口角,吵了四鄰也教人笑話,所以隱忍不言。 楊雄也是同樣的心思,一賭氣管自去睡下。夜涼如水,正是少年夫妻交頸同圓好夢的辰光,這裡卻是一個在裡,一個在外,咫尺千里,連同床異夢都談不到。 楊雄越想越怨,一骨碌爬了起來,下床趿上鞋子,順手披上一件布衫,往外走了去。 巧雲自然奇怪,這時候還到哪裡去?想開口問,卻又怕一問當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,所以只不作聲。楊雄看她這等不在乎的神情,自然越發著惱,走過她身邊,站住腳說了句:「橫豎你見我討厭,我讓你!」 這一說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,巧雲不肯擔這個責任,便即反唇相譏:「三瓦兩舍,多得是宿處,你捨不得便休回來,何苦來尋閒氣?」 「你摸摸良心!」楊雄吼道,「倒是我要尋閒氣,還是你要尋閒氣?」 「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!也好,吵醒了四鄰,請大家來評評理。」 四鄰不曾吵醒,吵醒了潘公,披衣開門,來問究竟。 一見老丈人出面,楊雄越覺委屈,搶著把經過緣由說了一遍:「請老人家評評理看,是哪個的錯?」 「你不錯,你不錯,看我的面上。」 聽潘公這一說,巧雲也覺得委屈,要吵,是年邁爹爹;不吵,卻又忍耐不下。所以倏然起身,將腰一扭,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。 「你老人家看見的。」楊雄振振有詞地說,「剛才嫌屋裡有氣味,此刻就不嫌了?可見得不是嫌氣味,是嫌我這個人。」 這話說得太直了,教做和事佬的難以轉彎,潘公剛想埋怨他兩句,只聽屋裡傳出來極燥脆的聲音:「對!就是嫌你這個人!」 此言一出,潘公先就變了色,向裡喝道:「說話總是這等傷人!」接著便慚愧不安地向楊雄致意:「女婿,你休聽她的!是縱容得她慣了,處處要占上風,口不擇言,有嘴無心,你休理她!」 這一來反倒是楊雄為老丈人不安。「爹爹,你放心!」他說,「我不跟她一般見識。」 「這才是!」潘公欣慰地說。「男子漢胸闊量大,就讓她些,念在她從小沒娘的分上——噢!」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,覺得正好借此扯了開去,便自己先坐了下來,「有句話,卻要跟你說。你總聽巧雲說過,她娘是因為生她,難產不治的。」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,楊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態度,平靜地答道:「是的,聽說過。」 「這也算是枉死,須得超度。」潘公接著說道,「報恩寺裡要建一壇水陸,是延生薦亡的大功德,多承我那幹兒的好意,不須多少花費,便做個『齋主』,我須說與你知。」 「這是個好事。不知要多少花費?」 「寺裡要送十兩銀子,此外自備果筵紙帛,亦須五六兩銀子。」 「是了!這錢我來出。」 「不是,不是!」潘公亂搖著手,「我不是想你出錢,只以巧雲做『齋主』,在報恩寺裡要住七天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 活著的丈人,死掉的丈母娘,面子都夠大的,看在這個分上,楊雄自然無話:「教她去就是了。」 「這七日,家中亦須齋戒。」潘公歉然地又說,「累你不便,教我過意不去。」 接著,潘公便問起在何處吃酒。楊雄不忍也不必瞞騙老丈人,「灶王爺上天,直奏」,說在勝文家和石秀賞月歡飲,又說勝文是石秀新結的相識。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兒子一樣,而且「溺愛」這個「兒子」,所以聽說石秀與勝文交好,深感興趣,「這等說,他今晚是宿在勝文家了?」他將身子往前俯著問。 「是的。」楊雄又用解釋的語氣說,「也難怪他,醉得動彈不得了。」 潘公覺得他的解釋多餘。「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。」他問,「三郎一向眼界甚高,怎的一下子跟這個叫什麼勝文的倒投緣?」 「自然是因為人品出眾,極文靜,大家閨秀的模樣。」楊雄又說,「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,只為她爹遭了官司,罪名不輕,方始沒身入官的。」 他們翁婿倆談得投機,在屋裡的巧雲卻聽得生氣。「老悖悔!」她怨她父親,說什麼「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」,一樣十月懷胎生下的人,男的可以在外頭荒唐取樂,女的就該在家寂寞受苦!這是哪個定下的規矩!更可恨的是,在外面左擁右抱,吃醉了回來,吐得一塌糊塗,還要逞兇;不但逞兇,還有臉說!這口氣叫人怎麼忍得下去?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,心裡越發不是滋味,原來「眼界高」是想娶個「大家閨秀」!這樣說來,是嫌自己出身不高?巧雲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無趣,一時血氣翻騰,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,一個人漲紅了臉,冷笑著在暗地裡罵: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!你什麼東西,難道又是什麼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?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,到娼家去找大家閨秀,真正說出來笑死人,教我都替你害臊!」 一個人罵了又罵,心裡覺得好過得多。正雙眼澀重、迷迷糊糊要入夢時,發覺一隻手探到胸前,然後一張嘴湊了上來。巧雲一驚,旋即會意,而同時也有了受欺的感覺,把那只手使勁一推,轉身向裡罵道:「從今以後你休想!你當我什麼人?不高興便罵,高興來了囉唕!你有地方儘管去!哪個稀罕你?」 楊雄也是個虎頭蛇尾、沒氣性的人,挨了罵不敢回嘴,只低聲下氣地賠笑:「何苦生這麼大的火氣?氣壞了身子,教我心疼!」 「不要臉!」巧雲又罵,「自己都不嫌肉麻。」 「肉倒不麻,只是心裡有點癢。」 說著又去撩撥巧雲。巧雲卻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,便是下死力一掌,打得他的手背都紅了。 楊雄無奈,只好住了手。「好了!好了!」他說,「我們說說話。」 巧雲不作聲。在楊雄看,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,心裡便在思索,怎麼找兩句她愛聽的閒話來說,讓她消消氣,能逗得她開了口便沒事了。 「我聽爹爹說了,說你要做齋主——」 「怎麼?」巧雲搶著問,「你不許?」 「你看看,你的氣性!」楊雄笑道,「我話不曾說完,你就不耐煩了。哪個說不許?」 巧雲不響,心中卻有領悟,原要凶些才好!看來他也是個欺善怕惡的人。 「做齋主不打緊,要在報恩寺裡住七天。這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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