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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聽這一說,巧雲才訝然發現,不知不覺地已暮靄四合,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兒的話,沒好氣地答道:「管他呢!有他不多,無他不少,隨他回來不回來。」

  迎兒不響,心裡卻在猜疑:巧雲從前對石秀是那等殷勤,如今卻視作眼中釘,莫非是為了海和尚的緣故?想想又不對,倒像是先惱了石秀,才對海和尚好了起來的。接下來便拿石秀與海和尚比較,恰好是兩個人。

  迎兒想到便說:「大娘子,石三郎若如海師父般討人歡喜便好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巧雲一驚,當是她有什麼意思在裡頭,沉住氣答道:「我不懂你的話,什麼討人歡喜?」

  「我是說石三郎脾氣太倔,不如海師父隨和。」

  這話也還罷了。「原是!」她說,「為人總要隨和,才有人緣。」接著她便籠絡迎兒:「海師父也誇讚你,說你肯聽話,不多嘴。你若是時常這等時,我自然另眼相看。」

  「是!」迎兒辨一辨她話中的味道,若有所得,「我只聽大娘子的話,大娘子怎麼說,我怎麼依。」

  「果真如此,我自然高興。來!」

  巧雲將迎兒帶入臥房,搬開了箱子,取出匹頭,讓迎兒自己挑塊絹綢做夾襖穿。目迷五色的迎兒不知挑哪一塊好,最後還是巧雲替她選了塊蔥綠暗花的,額外又給了一條月白綢的百褶裙。

  迎兒謝了又謝,喜滋滋地捧著衣料要出門時,巧雲喊住了她問:「若是他們問起海師父時,你怎麼說?」

  迎兒想了想答道:「我只說:坐一坐就走了。說些什麼,我不曾聽見。」

  「對!就是這麼說。」巧雲背轉身去,不教迎兒看見她的臉,「你只記住那六個字:肯聽話,不多嘴。有何言語落入耳中,只當不曾聽見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迎兒說,「我什麼都不曾聽見,什麼都不曾看見。」

  迎兒倒真是心口如一,很快地有了證據——潘公酒吃得多了,一覺醒來已經天黑,起了床,殘醉猶在,兀自覺得頭昏腦漲,口乾舌燥,要女兒濃濃地做了碗酸筍腐皮湯,喝完了精神好些,便問迎兒:「睡夢裡仿佛聽得是海和尚的聲音,可是他來過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他來做甚?」

  「不曉得。」迎兒答道,「須問大娘子。」

  「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時候?」

  「你老人家在做夢。」迎兒笑道,「坐得一坐,凳子都不曾坐熱,說要趕回寺裡做功課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」

  「這等說,必是有句要緊話,趕了來說,說完就走。」潘公又說,「你喚你大娘子來,等我問她。」

  巧雲是吃了晚飯,正在自己房中沐浴。迎兒隔窗說了經過,她在裡面答說:「不是什麼要緊的事,等我抹幹了身子,自然會去。」

  巧雲抹幹身子,洗頭髮,洗完了披散著叫迎兒拿扇子扇,扇幹了才松松地挽了個家常髻,穿一件紗衫去見她父親。潘公等得不耐煩,倒又出門找街坊納涼閒話去了。

  巧雲也在自家後園納涼,靠在一張竹榻上,仰望蒼穹,看星星眨眼,涼快倒涼快、逍遙,只總覺得仿佛少了些什麼,有怏怏不足之感。定神細細想去,把那「少了」的找到了——原是少個知心著意的人陪在旁邊。

  巧雲在想,人生在世,究竟為了些什麼?山珍海味,有吃厭的時候;錦繡綾羅,不能穿了給鏡子看;高樓大廈一個住,不寂寞煞?說來說去,成雙作對最好。若得個情深意厚、溫柔體貼的人相伴,粗茶淡飯,亦自有味;布衣荊釵,也能委屈;茅廬風雨,自有人擋在前面,怕它做甚?看起來世上第一等苦命人,是三宮六院的「娘娘」。像自己總還有希冀,至不濟猶有個楊雄在;深宮裡的如花美眷,只得一位「官家」,卻又不是孫行者,不妨抓把毫毛,化成無數穿黃袍的去普施雨露。這夜夜衾冷枕單的日子,怎樣過法。

  這樣想著,便仿佛又顯現了海和尚頭皮青青、唇紅齒白的一條影子,就如一把鉤子似的,鉤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,人在家中坐,心卻飛到了報恩寺裡。

  「女兒!」

  雖是極熟的聲音,巧雲卻嚇一大跳,定定神說:「爹還不曾睡?」

  「白晝裡睡得多了,至今不困。」潘公問道, 「海和尚來過了?」

  「噢!」巧雲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,「我正要告訴你老人家,有件好事。報恩寺要打一壇水陸……」接著,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說了與她爹聽。

  「果然是件好事。」潘公問道,「不知是哪一天起始?」

  這一問把巧雲問住了,想想又慚愧,又好笑,海和尚也荒唐,居然不曾提到日子,自己也就忘記問起。不過,與潘公卻不便實說,好在這也容易搪塞。

  「日子還不曾定。」她這樣答道,「等定了再來通知。」

  「只怕還有些日子。」潘公倒體諒,「打一壇水陸不是等閒之事。內外兩壇,要念數十部經,須數百僧眾,一一延請,也得好些日子。」

  「原是!」巧雲因話答話,「七月裡鬼節,家家做佛事,和尚都忙,我看總得到八月裡才能做得成這一場功德。」

  於是父女倆以此話題閒談。到得夜深露重,潘公倦意上來,回房上了床。迎兒是早就睡得似豬一般。只有巧雲一個人,既貪月色,又有心事要想,捨不得去睡。

  鼓打三更,大門上有人擂鼓似的,巧雲估量不是石秀,石秀不敢這般無禮;自然也不會是陌生人,陌生人如此,豈不挨主家的罵?看來必是丈夫回家來了。

  果然,開出門來,便是酒臭沖鼻,巧雲趕緊轉過臉去,沒好氣地問:「哪裡灌得這等醉貓似的回來?」

  楊雄沒工夫答她的話,踉踉蹌蹌跌進門來,第一大事是掀開褲子,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。

  巧雲越發冒火。「回回是這等!一泡尿總要帶到家來。莫非尿在外頭,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?」她越想越生氣,「這等乾旱少雨水的天氣,臭氣不散,莫非你就是間壁的那條大黃狗,連香臭都不知。」

  「什麼香臭?」楊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,「讓我聞一聞!」

  說著,便來撲巧雲,撲上了亂摸亂聞,把巧雲恨得不知如何是好,使勁推開了去關大門,然後管自走了進去。

  楊雄跌跌衝衝地跟著後頭,只是「心肝、寶貝」地亂叫,沖到房門,忘掉門檻,合撲一跤,跌得暈頭轉向,那十二分的酒湧了上來,口一張,大嘔特嘔,吐得一屋子臭氣熏天。

  巧雲最愛乾淨,見此光景,又氣又急,卻還不能袖手不管。「真正是前世一劫!」她頓著腳,咬牙切齒地自責,「什麼人不好嫁,偏偏就嫁了這麼個醉鬼!」

  萬般無奈,只好去喚迎兒起身,來收拾殘局,偏偏迎兒年輕貪睡,猛推推不醒。往時也有過喚不醒的時候,巧雲有個「一針見血」的法子,拔下頭上銀釵,揀迎兒肉厚的地方去紮,紮得滲出血來,必定從夢頭裡痛醒。這一日卻以正施籠絡,不便下此重手,只好又罵又推,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她弄醒。巧雲心裡的氣,便又記在楊雄頭上了。

  灶下取了灰來覆上,嘔出來的穢物是掃盡了,氣味卻一時不消,於是巧雲焚起一爐香,自己避了出去,一個人坐在月下生悶氣,只由迎兒去服侍楊雄漱口洗手。

  酒醉了的,只要一嘔,立刻清醒。楊雄看弄得這一塌糊塗,自己也覺得沒意思。但是,巧雲那樣不理不睬,他也很不舒服,先還忍耐著,只當她稍停一停,就會進房,自己說上一兩句好話,也就沒事。哪知左等不來,右等不見,可真忍不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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